小时候随姐姐们去打疫苗,心中充满恐惧,看着穿白大褂的大夫拿着大号针头在姐姐的胳膊上划下来,我吓得大叫,我受不了那种尖锐的痛,那种瞬间就侵入我的身体的痛会让我死掉,我掉头就跑,被姐姐一把抓住,按到凳子上,我几乎用了全身的劲挣扎,用了高分贝的噪音作鬼哭狼嚎状,让大夫不知如何下手,她擎着针等我稍稍停顿的空隙,狠下心来,快速的在我的小细胳膊上划了两下,姐姐们四散而去,我一个人哭哭啼啼跑回家去。直到现在,那次打针的经历依然是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长时间扭着脖子,看右臂上的伤口,在我委屈的目光下,痛从最初的尖锐变得火辣辣,似乎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后来痛感变得迟钝了一些,夜里翻身,胳膊压在身体下面,也没觉得碍事,两三天过去,伤口竟然有了痒的感觉,痛隐藏了起来,是时间缓急了痛,让它有了愈合的可能。再后来,结了痂的伤口下面鼓起了大包,母亲说,不许用手挤,否则感染了会死掉的,对于死亡我依然充满恐惧,小心翼翼照看着红肿的伤口,忍着带着痒的痛,不敢出声。二十几天下来,我身体里的白细胞吞掉大量的脓水,轻轻揭掉翘起皮的痂,一条粉红色的虫子一样的疤就难看的留在右臂上。
事情过后,我发现,我竟然很享受二十几天来藏在我右臂的钝痛,玩得疯了,就会忘记右臂曾被锋利的针头划过;静下来,它一下一下的跳着,提醒我,它一直存在。那种痛,不急不缓,痛感适中,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感觉。这种享受钝痛的错觉,后来让我尝尽了苦头------
有一年春天打苞米,人手不够,我一个人用两个大筐轮换着挎苞米瓤,由于大筐在仓库搁置的年头太久,筐芯子被虫子啃噬了无数的小洞,猝然折断,我没有防备,腰被闪了一下,一种裹着酸,麻,胀,痛的感觉一下子袭击了我,我用一只手撑着腰,坚持打完苞米,我之所以忍着痛没有中途退场,是不想再留下笑柄,在生活面前,再痛也得挺住。躺了整整一下午,腰痛有所缓解,没有被打倒,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但是,心里平白无故的就会生出害怕的感觉,水桶半下的时候心里就打怵,担心再满一点我就会拎不起来,拎起来我的腰就会折断,但事实证明,每次我都能拎起来满满的一桶水倒进齐胸的水缸里,腰没有折,也没感觉有多痛。母亲中风病重时,我回去护理,每次帮她翻身,或是扶她锻炼,母亲紧紧的搂着我的肩,整个身体重重靠在我的身体上,我就会有腰折了的感觉,母亲小孩子似的,含糊不清的说:我的腰也快折了,说完她就咧开嘴大笑,她以为我逗她开心,在她那里,腰痛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那种痛来时,似乎皱一下眉就过去了,等压在身体上的重量卸下来,痛就会消失,深深的隐藏起来,让你一时找不到痛到底在哪,很容易让人产生揪它出来的感觉,但它隐匿起来,近乎顽固的潜伏着,让人放弃对它的戒备。
带着潜伏在身体里的钝痛,去饭店做钟点工,择菜,刷碗,剥鱼鳞,搬一百多斤的大头菜,然后带着满手的伤去电脑室练打字;农忙时,割高梁,扒苞米,一个秋天下来,腰还好好的直立着,没有折,只是一停下来忙碌,它就若隐若无的痛,我以为,凡是劳动的人都有这种腰酸腿痛,只要不倒下来,就不会有事。但最终,它还是按捺不住,天气降到零下十几度的时候,它象魔鬼一样,窜了出来,我的右腿开始麻,然后痛,持续的痛,走路开始一瘸一拐,站立不稳,被丈夫背到医院拍CT,我患了了最难缠的腰间盘突出症。
接下来去盲人诊所,做最难忍受的牵引,按摩,理疗,我趴在冰冷的牵引床上,任盲人大夫把我的双臂和双腿牢牢捆扎,听着他一下一下摇着牵引床,我的身体也随着拉长,直到再也拉不动,他就停下来,去给别人按摩,三十分钟过后,他回来,在我的腰上用力按了两下,那种剧痛让我闭紧了嘴巴,我几乎用了全力对抗他的手劲,生怕一张嘴漏了原气,腰会就此折断,直到一个月后,腰痛有所缓解,人也变得娇气起来,他稍一用力,我就喊痛,他就笑着说,我从未见过牵引能挺三十分钟的病人,痛有所缓解却喊起痛来,我一时不好意思,没有吭声,他说,人往往都这样,在巨大的痛面前往往哭不出声来,在痛缓解下来张大了嘴巴嚎叫。他似乎是一个大彻大悟的僧人。
就此,腰痛与我终生相伴,它不时的提醒我的身体,正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象一部年久失修的柴油机,零件都被磨去棱角,没有润滑油,它根本就转不动了,如果强要转起来,它就吱吱呀呀的叫唤,痛也在它的身体潜伏下来。
对于文字,我的痛同样麻木,迟钝,充满享受感,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偷偷热爱每一段文字带给我的痛,那种痛远远大于其它任何一种感觉。我甚至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享受了文字带给我的钝痛。
受祖父影响,从识字开始我就躲进文字为我编织的美梦里,不能自拔。高二下半年,我的这种热爱达到了疯狂地步,一位男同学在晚自习后偷偷塞进我桌格一本《朦胧诗选》,我一下被击中,被舒婷,北岛,顾城的诗歌击中,那中一种新鲜的,不同于任何形式的文字,我着了魔一般,摘抄,背诵,把课本丢到脑外,领着一群象我一样着了魔的人,创办《泉》文学社,满怀热情的投稿,遭遇冷冰冰的退稿。
当我的第一首朦胧诗歌《青岩石》发在校报上,我的热情空前高涨,然后以一首《野孩》入选开鲁县第一届文学创作班学员,再以后,我的《殉情》通过了《妇女之友》诗歌大赛一审,我俨然成了学校的名人,这样疯狂的最终结果就是我荒费了学业,当黑色的七月来临,我被扫地出门。离开学校,我不得不接受现实,祖父病故,弟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令,父母拒绝我为了虚无的诗歌再耗费他们的血汗钱,复习无望,我很快嫁做人妇,当生活的担子重重压在我的肩上,我丝毫没觉得苦,每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深受着我的家,儿子,满院的小鸡小鸭,在乡村生活中他们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以为,当生活和诗歌并存,生活在占着上风,它逼着我放弃那枚浪漫的诗歌种子,我必须把全部精力用在生活上,诗歌隐藏起来,隐藏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渐渐沉淀为一种不能触摸的痛。
但是它会在春天的某个时刻突然造访,当满树的梨花开放,麻雀在枝头快乐跳跃,我忍不住提笔写下漫长的乡村生活的第一首诗歌《春情》》:怀春的鸟/快乐是难以言传的/它们追逐着/在含苞欲放的枝头/在和风煦煦的原野/呢喃着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孕育了春天。偷偷寄给了广播电台,一个星期后,当我听到女播音员甜甜的朗读我的诗歌,我的心被重重击打了一下,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十五年来,诗歌不曾舍我而去,它一直在我的左右,我一直被它默默收留并等待着,那一刻我顿悟:诗歌是可以和生活并存的,生活可以容下这枚浪漫的种子,并让它在低处开出花来。
那些藏在身体里的钝痛最终会破茧而出,让你在大痛之后,有所顿悟,并坚信生命有了痛感会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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