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事的生日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位清清瘦瘦、穿着深色西服的中年男人朝我走来。站在人群中的我,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和微笑,一种久违的感动涌上了心头:“老师,您好……”
这是我初中的文学指导老师,姓胡。那一夜,从不喝酒的我,敬了胡老师一杯酒。胡老师的脸上渐有红晕,话便多了起来,他开心地谈我读书时的性格、爱好、作品……胡老师不是我的班主任,也不是我的任课老师。这么多年后,胡老师仍然这样清楚地记得我读书时的点点滴滴,那一刻,我的眼睛里一片潮湿。
五月的校园,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树经过几十载风霜雪雨,依旧苍翠挺拔。在绿意葱茏的枝桠间,洁白无瑕的玉兰花,一朵朵,一片片,一瓣瓣,白得像雪,清风拂过,校园里四处溢满了淡淡的清香。我和老师漫步在枝繁叶茂的玉兰花树下,学生时代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读初一时,语文老师推荐我去参加学校里的红杏文学社。“红杏”那时候在全国名气很大,名字响当当,它荟萃了校园里的才子才女。那是怎样的一种荣耀!那是怎样的一份憧憬!记得第一次去文学社参加活动,我惴惴不安地抱着一本书,吱呀吱呀地走在陈旧的木楼里。当时,满屋子的社员们都在一起学习。“你是新来的雪泓吧?”胡老师操着壶天口音叫我:“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呀,快进来咯!”我知道,这个不修边幅,有点中国旧式文人气质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胡耀松老师,全国有名的文学指导老师。原来,胡老师从学生的投稿中,看到了我的来稿,就通知我来参加文学社的课外活动。冬日的阳光照在木楼上,也照在胡老师那清瘦的脸上,让我的心里装满了温暖与感动。那天,我听着胡老师声音舒缓的文学讲解,虽对他的壶天家乡口音很不适应,但随着他那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讲解,我为他对文学的沉醉而折服。
每个周二下午是文学社的活动时间,在那座木板楼里我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尽情地徜徉在文学浩瀚的海洋里。玉兰花飘香的初夏,胡老师指导我办起了手抄小报《玉兰花》,我在小报上画上了蓝天、白云、绿草,画上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心事。落叶斜飞的金秋,我静静地聆听中外名家的作品讲解,胡老师对于文学的精彩诠释,妙语连珠,常常让我痴痴入迷。白雪皑皑的寒冬,我站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朗诵自己的习作,雪花在胡老师的笑容里一片一片融化。当又一季春风春雨姗姗来临,胡老师带我们去野外采风,看青青的山岗,灿烂如霞的油菜花,淳朴的农人在田野里犁出早春的希望和丰收的年成……那一年,我的第一篇习作在全国报刊发表了,胡老师拿着那篇文章大声调侃我:“拿了稿费,一定要请客啊!”看我激动得满脸通红,又轻轻叮嘱我说:“这才是人生的第一步,要好好努力啊!”那一年,我十二岁。那一年,校园里的玉兰花才刚含苞待放。那一年,文学的梦想开始起航。
不知不觉到了初三阶段,各门功课渐渐紧了。而我对文学的痴迷已到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这样一来,我的数理化成绩已明显落后于其他同学,成了年级里有名的“跛脚鸭”。胡老师得知情况后,把我叫到活动室谈话。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文学就是人学,先学会做人,要珍惜现在的学习机会,将来才有所作为……”见我不语,又把修改好后的散文递给我,反复叮咛说:“快毕业了,你要收拢心思,集中精力参加升学考试,文学创作暂时放一放哦!”之后,又多次找我谈话,希望我能顺利通过初中升学考试,留在湘乡一中读书。后来,我才知道,留在湘乡一中读书是有大学中文系保送名额的,对于有文学特长,但理科成绩差的学生是个极好的机会。胡老师是为了我的发展,一次次苦口婆心劝说,一次次谆谆教诲。但是,在文学创作的路上,我已经“走火入魔”,对胡老师的金玉良言一点也听不进去,反而觉得他迂腐。最终,我没有考上一中,带着遗憾离开了让我留恋的母校。临走时,我没有去和胡老师告别。在我心里一直有愧于老师为我倾注的心血,只有校园里那棵玉兰花树下留下了我徘徊的脚步和愧疚的泪水。
离开红杏文学社后,我来到了被人轻视的职校求学,也就渐渐和胡老师少了很多联系。生活就像音乐,红杏文学社里的校园生活就好比音乐中的一个个美妙的音符,因为有了这种生活的累积和沉淀,才谱写出了一首动听的乐曲。人生很漫长,但也是很短暂的,青春就是那么几步,也许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命运。红杏文学社里的那段时间,留在我青春的画册里,那么鲜亮美好。对于文学的执着和热爱,注定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比一般人多了许多艰难和坎坷。
光阴荏苒,参加工作后,我开始忙忙碌碌地生活,文学成了少年时遥远的梦想。工作后的第三年,我听同学说红杏文学社的房子失火了,许多珍贵的资料毁于一旦。我的心一沉,急切地问:“胡老师呢,他没在办公室吧?”“还好,他去学生家里修改文章了,幸免于难!”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胡老师几乎每夜都在木板楼里写作,为学生改文章到深夜。同学说,胡老师赶回来,看到教学楼被烧,当时就跪在一堆废墟前嚎啕大哭。这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很多文学创作手稿,还有红杏文学社的社刊和学生们的文稿。作为红杏人,我的心隐隐作疼。那场大火烧毁的不仅仅是简陋的教学楼,更多的是胡老师多年来的心血和苦心经营的希望。每每午夜梦回时,我总想起当年风华正茂的红杏兄弟姐妹,想起那些被现代高楼大厦取代的木板楼里的故事,我的心便飞回了当年的木板楼,飞回了与红杏文学社在一起的日子。
佛说:前生五百年的回眸,只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也许,今生注定我和文学的情缘未了。2006年秋天的一个午后,在人潮拥挤的草萝街,我邂逅了胡老师。他见到我很是兴奋,连连问我境况,是否还坚持写东西。我为难地说我现在的工作压力很大,几乎没有时间写那些被人称之为不务正业的东西。胡老师一听哈哈大笑:“当好你的小秘书写公文,那是你的工作。平时有时间就写一点文学作品,权当你的业余爱好,不就两全其美!”
一个初夏的午后,胡老师的信翩然而至,信中写道:“……千万不要放弃,放弃就是对文学的亵渎……”我仿佛又闻到了校园里那淡淡的玉兰花香。后来胡老师又多次和我联系,在他反复劝说和热情鼓励下,我心底那簇火苗又慢慢点亮,慢慢燃烧,有了温暖,有了热量……胡老师的鼓励让我重新提起了笔,找到了生活的真谛和写作的快乐。
之后,我归队了,因胡老师的力荐,有幸进入了湘乡市作协理事会。这份殊荣,我受之有愧,那几年没写出什么作品,但湘乡文学界的朋友们依然记得我这个文字爱好者。湘乡文化底蕴厚重,文才辈出,回到湘乡文学界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后,我十分珍惜向文学界前辈、老师学习的机会,重新拾起久违的笔,打扫心灵的灰尘。工作之余,静心从事散文、散文诗和散文体小说的创作。胡老师总是在我身边鼓励我:“雪泓,你一定要出自己的作品集,没有时间的话,老师帮你整理稿子。”那份殷切期望,总给我无穷的力量。
然而,五年前的深秋,胡老师没等到我的作品集出版,就英年早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的离去,是湘乡文学界的损失,也是湘乡文学界的一件大事。四年后的又一个金秋,我的第一本文学作品集《清泓心影》终于面世,而我的恩师却永远看不到这本书的出版发行。在这本书里,我记下了我和恩师的故事《那个没有打完的电话》,这篇文章是胡老师离开后的第六天晚上写的,边写边流着眼泪,一夜未眠。
又是一年一度教师节,我又捧起当年胡老师为纪念红杏文学社成立20周年出版的作品集《我们》,作品集有红杏兄弟姐妹们20年间的作品,很多作品还是我们在初中时发表的。九年后,当我重读这本书,不禁感慨万分,再次热泪盈眶。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情不自禁悄悄走进湘乡一中,青青校园里,那棵玉兰花树风骨傲然,树荫似盖。自然的杰作就是这么神奇,玉兰花树就这样以坚韧的站姿见证,数十载而相伴,清气自流,遭雷击而不毙,历风云而岁岁苍翠。那玉兰花树下,我的恩师已经不在了,只有无数动人的故事在传颂。
时间流逝,这些年,不惑之年的我依旧在文山会海中忙碌,写着老师讨厌我亦不喜欢的八股文。人生总有些事情不尽如人意。当我疲倦不堪、对生活丧失勇气时,胡老师的教诲就时常在我耳边响起,如一首激昂的生命之歌,催我上进,让我不敢懈怠。每当这时,我仿佛又看见胡老师站在玉兰花树下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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