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柿子树又结果了,鲜艳欲滴的柿子挂满了枝头。铺着青苔的西墙边,有一只熟透而掉落的柿子,粘稠的枝叶仿佛是谁的怀念,碎裂了一地。
曾经,西墙边摆着一张旧藤椅,红色的漆面已经被岁月催成了斑驳的模样。太婆弯着腰,缓慢地坐上去,它就会吱呀着嘤咛。太婆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哼着从遥远的家乡带来的歌给我听。她的声音因为岁月的侵蚀,是粗糙喑哑的,并不好听,就连曲调都因为气息的断断续续而失了味道。小小的我枕在太婆细瘦的腿上,问:“那您家在哪儿?”她望着院子中央的柿子树,笑了。“谁还记得呢,”她说,“我是被洪水赶到这儿的呀,一路走啊走,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早就记不得回去的路了。”那时候柿子树第一次挂果,她仿佛在看艺术品一般打量着为数并不多的柿子,我却不知道,她的目光越过了比屋檐还高的柿子树,看到很远,很远。
那年,我将所有的柿子都填进了腹中。她在旧藤椅上微微喘着气,有几缕白发从她绾好的髻中跑出来,垂在脸前。她青色的衣裳上沾着灰尘和蛛网,有几处暗渍,散发了一股甜腻腻的味道。“甜么?”她好一会儿才问。我只顾着贪婪的品尝柿子的香甜,敷衍的点头。她却心满意足的将长竹竿放回墙角,动作迟缓。她的声音轻飘飘的,“等你长大了,长高了,就自己用竹竿打着吃。我呀,打不动了呢。”
她极怕水,常说自己命格里怕是与水犯了冲。连我也被她禁止靠近河岸,就连去河对岸玩,也只能是由她领着,穿过几个庭院,绕到路口的那座小桥上去。她处处依我,唯独玩水这件事才瞪圆了眼睛,仿佛我一碰水,就会消失一样。后来我才明白,她年幼时的那场洪水夺走了她的家,她所珍爱的东西都被汹涌的水流卷走。当她一路流浪,终于再建起一个家时——也最怕最爱的东西会再次失去。
柿子红了,又红了。她为我打了五年的柿子。第六年,在满树赤红的季节,我终于离她而去。她从旧藤椅中坐起,手里还捏着一只红柿。“丫头,你还没吃完呢。”妈妈拉着我往外走:“外婆,柿子到处都有卖的,车可不等人啊。”她愣了愣,如梦方醒般瞥了眼庭院中间的柿子树。失去果实的绿叶孤独的陪伴着孤独的她,她觉得西墙下的潮气愈重了,连眼睛都如同蒙了一团雾。
再回到有柿树的西墙庭院时,已经是两年之后。太婆病入膏肓,无法下床。旧藤椅从西墙边搬进来,放到床边,让来照看她的人坐着。我才发现,这短短的700天,她迅速的衰老了,已经不是旧时的样子。额前的皱纹深得像是烙印上去的沟壑,空茫的瞳孔在我怯懦的喊了一声“太婆”之后,仿佛从游离之中清醒过来,恢复了一丝神采。她吃力的半开玩笑地说:“丫头怎么还是没长高啊,什么时候才能自己打柿子吃呢。”我回头看那棵柿子树,不是结果的季节,空荡荡的枝干像是一个寂寞的人,在风吹过的时候轻轻地叹。
后来,太婆去世了。她的坟前栽了一棵樟树。我却多么希望这棵树是柿子树啊,当结果的季节到来,红彤彤甜腻腻的柿子纷纷掉落在她的坟前,她就会想起我,想起她打柿子的时候,我抱着篮子在一旁望着;她也会想起,我还欠她一个承诺,她还未曾尝到我为她打下的柿果,未曾。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 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史铁生曾经如是说。
于是我知道,西墙下,有一双目光,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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