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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末班车

如果身体的健康不出意外,他现在一定还在幸福地安度晚年。当时的他看去就是五十开外的年纪,面容已经模糊在时间的尘埃了,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也没记住他的车号,唯一记住的是,他是天水市运输公司的客运司机,从天水跑陇南的长途,中途路过我家乡二十里开外一个叫罗家堡的一个地方,我们家乡的人进城或出外,大都步行去罗家堡,然后从来往众多的车辆中,也搭坐过他的车。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其时我的儿子刚满周岁。我在距家乡20里外的中学执教。周末回家,拉着活蹦乱跳的儿子在场院里戏耍了一会,晚饭后就早早入睡了。大约凌晨四点左右,我和妻子还在甜蜜的梦境中,儿子突然哭闹着拉稀,一连几次,呼吸急促,面色赤红,额头也滚烫发热,我好生纳闷,当晚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想儿子打出生以来,除伤风感冒,从未染过大毛病,偶尔的发烧拉肚子我想也不会有啥大碍的。正行秋令,窗外淅淅沥沥落起了雨,出于身懒,也出于麻痹大意,便慵懒地睡去了。约摸两个时辰,身旁的妻子突然一声嚎啕,连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我一愣,扭头一看,只见儿子四肢抽搐,平素乌黑闪亮的一双眼珠变得异常可怕,惨白的眼眶一个劲地向上翻。我骇然之极,匆忙跳下炕,喊醒了父母亲,父亲见状催促我去喊医生,母亲扑腾一声跪在地,连哭带喊给家神爷叩头许愿。

村里有两个医生,一老一少,老名医年岁大了,住在村子的最上端,路远。年轻的则离我家较近。我于是找他,他二话没说就背起药箱直奔我家,毕竟从医阅历浅,见儿子的病状,以为是偶尔的发烧昏迷,便挂点滴等待病情的好转。眼见一瓶水挂完了,可儿子依旧每隔十多分钟就抽搐一次,邻居们闻讯赶来,一看情形不妙,与妻要好的兰便打发她的丈夫去叫老医生。老医生来后,仔细把脉诊断了一会,确诊儿子突染急性病毒性痢疾,闹不好会出人命的。他一面打发我的一个堂弟去20里外的镇上买药。一面采取措施急救,初始儿子渐趋安静,抽搐的间隔也逐渐拉大,但依旧昏迷不醒。时辰已近下午,堂弟从镇上买回的药换上上也无济于事。儿子依然一次次地抽搐,老医生便催促我们去镇上的卫生院,越快越好。倒霉的天,从早到午,雨雾缠绵。冰凉的雨水把大家都泡成了落汤鸡。路过山脚下的河流时,儿子又是一番剧烈地抽搐,老医生突然显出无奈的眼神,让我们把儿子抱进附近的一户人家,说再瞧瞧症状,若不见好转,怕有送不到卫生院的可能。妻子已经泣不成声了,我大脑空空的,不断向老医生投去央求的目光。小憩了一会,儿子症状依旧,老医生最后做出了好歹去卫生院的决定。

平素去卫生院不到半小时的路程,由于山陡路滑,我们足足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卫生院老院长王大夫一诊断,说必须尽快送到城里的大医院,一刻也不能拖延。时近黄昏,发往城里的车也大概走光了,附近的村里又没车,如何能赶到百里以外的城里去?王大夫一边给儿子打强心针,一边打发堂弟去罗家堡的公路边拦车。在王院长采取一连串的急救措施后,我们才心急如焚地赶往公路。卫生院离公路大约有三里多的路程,要翻过一道很陡的山坡,积水成泉,步履艰难。老天啊,但愿堂弟能挡住一辆车,救救我的儿子,我不停地在心里祈祷着。

万幸的是,我们远远望见了一辆客车停在公路边上。堂弟在不停地挥手呐喊,催促我们快点。但短短的三里路,我们又耗时半个多小时。上车时堂弟说有两辆车都过去了,都不等我们。这位老师傅一听孩子病重,说他是跑最后一趟的,就耐心地等我们。乘客们纷纷埋怨,他装作不知。老师傅看我们上了车,即刻加足马力启程。进城将近一百多里的路程,还要翻越寨子梁和西坡梁两座大山。车颠簸着,车速依然加快,但我还嫌慢,暗自念叨着,希望再快一点。老师傅表情严肃,庄重,一路无话。在西坡梁时,儿子又一次剧烈地抽搐,妻子又一次嚎啕大哭。一车人都在惊慌中,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盯住老师傅,齐声催促,恨不得立马到站。老师傅依旧一言不发,紧紧握着方向盘。我看得出他为了我的儿子,也为了一车人的安全,眉宇间显出万般的焦灼和无奈。

那时的城区路,拥挤狭窄。老师傅不顾交警的阻拦,拒绝了沿途喊叫下车的客人,曲里拐弯直达市医院。来不及对老师傅说声谢谢,我们就抱着儿子奔进了市医院的大门。半夜,当昏迷了将近一天的儿子终于在急救室“哇”地哭出了声,大家紧悬的心才落下来。天明后儿子已经坐起来要吃要喝时,我才觉出他捡了一条命。如果不是村里兰的丈夫找老医生,如果不是老医生力主去乡卫生院,如果不是老院长催促我们去市医院,如果不是赶上那辆末班车,如果不是那个老师傅诚心地等待我们。这朵刚开的花儿,也许就在那天的风雨中凋谢了。

儿子出院后,健康活泼地成长着,从乡下到城里,从小学读到大学,一晃就多少年过去了。曾经为他生命而做出努力的老医生也早已逝去多年,妻子常常感念他救了我儿子的命。有时路遇退休的老院长王大夫,我们打心眼感谢他救了我儿子的命。逢年过节回乡见了兰夫妻俩,我们依然打心眼里感激他们救了我儿子的命。有时想起在外打工多年很少见面的堂弟,我们就念叨多亏他跑了路,出了力。

可是,这么多年,包括我自己,却早已遗忘了那辆末班车,忘记了那位风雨中好心等待我们将近半小时的客车师傅,就在这样一座小城,我们更没生出有朝一日与之遇面的念想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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