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黄羊、野兔、田鼠，还有狼有狐。草原上有百灵、沙鸡、鹧鸪，还有鹰有隼。草原有芳草、鲜花、美景，还有风有雨。物与物之间相制相克、互倚互伏，谐和共生，自成天趣。就如有白昼就有夜晚、有欢乐就有痛苦，大到日月星辰，小至花鸟虫鱼，大无极，小无内，世间万物一切莫不如斯。正如庄子所言：“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只是，当这地载天覆的自然规律的车轮般碾压而至，人间却频仍上演着螳螂挡车的悲喜剧。
那一年，我同战友驱车穿行茫茫草原向边关进发。漫漫长长的路牵引着我们走进一望无际的原野，任心情一页一页地阅读着蓝天白云、碧野羊群和苍穹笼盖下的古老传说。走进亘古洪荒，本应让那颗蒙尘蔽垢的心灵彻头彻尾地接受一回大自然圣洁的洗礼，本应静心遐思感悟宇宙、人生的奥秘。然而美丽的风景往往暗藏着深不可测的玄机。在行进途中，迎面风一般飘过的一群黄羊，像一片会奔跑的金子攫住了我们禁不住诱惑的贪欲。宁静而平坦的草地上，车撵拖着黄龙般的烟尘飞驰狂奔。我们频频举起快枪，望着四散而逃的生灵左突右袭，追杀不止。
随着时东时西飘忽不定的驱驰，心情起起落落游丝般飘荡。在草原布下的八卦阵里，我们从早转到晚，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燃料。一行行掠过头顶的大雁和一群群闪过视线的黄羊，魔术般掠走了我们一梭梭无功而发的子弹。当汽车抛锚之时，我们不仅没有捕获到一只猎物，而且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在沉沉的夜幕中，我们完全迷失了方向。没有人烟、没有通讯、没有吃喝，有的只是恐惧中痛苦挣扎的求生欲望。当最后一声枪响过后，似乎生还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被击毙了。第一次挑战草原就这样惨败了。饥饿、恐慌、寒冷一次又一次向我们袭来。那时我甚至想，那最后几粒子弹怎么就没有留给自己。
深夜，轰隆隆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从天际滚来。风怒吼着，云飞卷着，一道道火蛇四处腾跃着，一场暴雨铺天盖地地袭卷而来。草原向我们发起了最后的突袭，密集的雨点子弹般倾泻而来。躲在车篷内，我感觉自己遍体鳞伤，血液一滴滴流淌，死亡一步步逼近……如今想来，那一夜，是我平生度过的最难忘也是最凄惨的一夜。
当从昏睡中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草原一扫先前的阴霾，露出和蔼的笑容。透过淡淡的云雾，阳光柔柔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受伤的草原。桔红的山丹、墨绿的马兰、米黄的苦苣、浅蓝的狗哇、雪白的拳蓼……各色野花随风摇曳，争奇斗艳，将草原点缀的绚丽多彩。远远望去，笼着蓝色雾纱的草原宛似刚刚沐浴过天露的仙女，细嫩的肌肤幽幽地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宿雨汇集成的溪流一路欢歌而来，滋润着我们干渴的心田。花丛间鲜嫩的草菇、野菜一簇簇地拥捧于眼前，殷实着我们空泛的肌囊。捧一腕甘冽的溪水，嚼一口香甜的野菜，草原为我们呈上绿色而鲜美的野餐。接近午日，随着一阵嘟嘟嘟的马蹄声，草原牧民由远而近。“其日格，赛拜呶！其日格，赛拜呶！（当兵的，可好啊！）。”牧民们如久别的亲人，一张张笑脸迎了过来，一双双温暖的手握了过来。
一路上花香四溢，一路上衷肠热语。他们用生硬的汉语讲述着草原，讲述着草原古老的传说和美丽神话。当提及牧民的幸福生活，其中一位长者神情庄重，不无忧虑地说：“这些年随着水土流失有不少物种在逐渐减少，如不加珍惜和保护，恐怕总有一天草原会退化成沙漠，到那时……”说到此，老人双手合十，仰面苍天、俯首大地，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沉缓片刻他继续说道：“草原的植物、草原的河流、草原的生灵都是腾格里（长生天）的血脉和子民。谁敢轻易践踏草原，腾格里就是他无情的猎人。”我一路倾听，一路自责，一路忏悔。傍晚，我们来到了嘎查（村落）。在那里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带着牧民为我们准备的燃料，找到那辆抛锚的越野车，继续向边关进发。
三十多年前草原给我留下的记忆，让我一回回想起欧洲思想家歌德的那句警言：“大自然是善良的慈母，同时也是冷酷的屠夫”。我想人类只有服从大自然，才能更好地生存。这是草原对我的教诲，更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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