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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家园

今年清明节,妈妈不让我参加扫墓。一则,她希望我一心一意地考证;二则,前年扫墓回来后,我的胡言乱语,令她不胜其烦,她说:那里阴气重,你还是能不去就不去。印象中,我不喜欢扫墓的时候,年年都被她像拖行李一般地拖着;当我渐渐地喜欢了墓地的清寥之气,她又不让我去了。

前年清明节,小雨淅沥,肃穆的气氛自然而然地弥漫在天地之间,仿佛各家各户的幽灵,真的在那一天开启墓门,端庄而立,接受人间的礼拜。

提着鞭炮纸钱,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蜿蜒的山间小径上,夹在亲戚队伍中间,我闷不作声,想着:他们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所以他们是我的先祖;但有一天我也会死,我死了之后,他们还是不是我的先祖呢——假如有轮回,我死了之后,他们重生,清明节的时候,他们在墓外,我在墓里,那时,谁又是谁的先祖呢?

只要死亡的问题悬而未决,活人与死人的所谓伦常就只是迷信——我宁可迷信自己:人间的种种荒诞,就让它喧嚣在人间吧;宁静的阴间,才是真正永恒的家园——何必惧怕人间呢?我只是短暂地在这里流浪,我终会回家的,一定会回家的……就像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要他们带我出去玩,离开家门的时候,我从来不害怕,因为天晚了,他们一定会送我回家……回到永恒温馨的家。

往常祭扫,都是向先祖提要求:什么升官发财,什么学习进步;但那次,我一言不发地庄重地作揖,烧纸钱。我长久地凝视着厚重的墓碑,祝祷着:“相顾无言,造化弄人,我们终能再会!”

临走的时候,鞭炮隆隆,灰烟弥漫,澄黄的火焰跳跃在黑的墓碑前,仿佛一盏金色的酒杯,盛满金色的葡萄酒;仿佛我们正以山丘为席,枯草为碟,开着离别的盛宴。伤感中,我拿起手机,冒众人之大不韪拍了三张照片——我不想离别,我想定格这筵席,定格这清寂与庄严。我无法逃脱浊浪滔滔的世俗洪流,但功利与浮华绝不是人生的全部;我相信,真正永恒的,是静谧,是墓碑,是死亡!

一路上,我如人所愿地遭到了报复,分别是:上车的时候夹了手;下车的时候撞了头;吃饭的时候泼了一身牛奶。这三件厄运一连串发生,亲戚们连连感叹祖先有灵,纷纷作出诡秘的神情,半提醒半吓唬地要我赶快把照片删了。我想:纵使要报复,他们已经报复了;再怎么说,我与他们也有亲缘维系,祭扫时我也诚心诚意,难道还要往死里害我不成?既已为鬼,便已了脱生死,还会这样狭隘吗?

我将其中一张照片设置为手机的屏保,它提醒我:即使在最飘零无依的时候,至少,我还有一个家园,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摧毁的家园!而且,无论我选择了多么曲折多么错误的人生路,都绝不会影响到归家;于是,趁着天色尚早,我还能够任性地停停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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