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是应了那句俗话：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板上。送你回来之后，我才发现，给你装好的一包东西，依然还好好地放在桌上。那一刻，我满怀内疚地想，假如这些东西是你给我准备的，你一定不会忘记，绝对不会。我反过来又生气地想，也许你在走之前早就发现了还有这包东西没给你装上，却又不好意思对我说，是这样吗？
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健步如风，干净利落的。可是近年来我怎么常发现，你身上穿的衣服老是脏兮兮的，走起路来也是弯腰驼背一步三晃的样子。姐姐总是抱怨你，说你这人越来越不爱洗澡，越来越不爱洗衣服，还常拿别人的父母跟你作比较，说别人人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干净。听着姐姐的抱怨，你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不忍心看着你伤心难过的样子，就对姐姐说，爱洗不洗，不洗了就让你脏穿着，再不要嫌你这样或者那样，听着我的反驳，你会偷偷地投递给我一个很感激的眼神。
记得那次回家，我给你翻箱倒柜整理衣服的时候，你的衣服十件里面有九件是穿脏了没有洗的，你看着那堆脏衣服像犯了错的孩子找借口说，你和你哥哥一样，回来了就知道乱翻我的衣服。其实，你不知道，哥哥翻你衣服的原因，是要看你有没有衣服穿，而我何尝不是呢。那一天，我面对着你那些脏衣服的时候，除了心里难过之外，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记得你以前说过，你生下我不到三天的时间，就给生产队切洋芋籽挣工分。因此，你的身体落下了很多难以医治的病根，你的胳膊早就有重疾，洗衣服对于年迈的你来说真的是有些力不从心。我坐在洗盆边用洗衣板搓洗你的那些衣服时，如你粗糙的双手搓着我的心，洗着，洗着，我就忍不住潸然泪下，我饱满的泪水一滴一滴全落在你的衣服上，我觉得我不是在给你洗衣服，而是在给自己洗良心。
我小时候是个非常爱哭的孩子，总是在每天吃饭的时候哭个不停，不是说你的饭烫了，就说你的饭凉了，不是说你的饭舀多了，就嫌你舀的饭少了，总之，是要找个充足的理由哭泣，忍受不了的父亲就把我关在大门外。你听着我在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叫，经常是用无助的泪水搅和着面条硬往肚子里咽。你常说，那个时候，粗茶淡饭的穷日子你没怕过，最怕我饭桌上的那无休止的一哭。
爷爷去世后，你在生产队挣工分，哥哥，姐姐在上学，小小的我没有人照顾，你把我寄放在大姨家，可每当打雷下雨的时候，我总是往家里跑。你每次收工回来看着大门口泡在雨水里的我时，蹲下身子抱着我流泪。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并不远，很多时候，当你把饭给我舀在碗里时，我已去了学校，你又将饭给我送到了学校。我看见别人的孩子吃糖的时候，就拉着你的衣襟要你给我买，你哪里有钱给我买糖啊！你就给我一个鸡蛋让我去小卖部换，不懂事的我那里知道你的难处，那时的一个鸡蛋八分钱，家里的油盐酱醋全指望着它。我上中学的时候，你吃着玉米饼子，却每星期给我烙的都是白面锅盔。那一年，我病了，病得很重，记得那是个八月的夜晚，猫头鹰在咱们家的院墙上叫个不停，你觉得猫头鹰是个不详的预兆，我躺着，你紧紧地挨在我身边坐着，静静地看着我，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你的泪水成串地掉在我身上，流进了我的心里……
就这样，你用你的泪水艰难地过渡着我的成长岁月。
再大一点的时候，你让我学着做饭，学着做针线。而我却日夜与各种书籍为伴，你看着我那个不争气的样子，就不停地唠叨，这孩子以后没人要。听着你的那些唠叨，我很心烦。我一边看书，一边用双手捂着耳朵。我该怎么对你解释呢？你一字不识，哪能知道书中藏黄金的道理呢？
后来，我就离开了你，你每次来看我，我不是忙于农田水井，就是埋头看书写字，你想对我说什么，却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说，我不说话，让你也感到很寂寞。也许你想跟我拉拉家常，说说你的心事。可我那有闲工夫听你絮叨个没完啊！
当我迈进逐渐变得沉稳的中年，不经意间发现，你的满头青丝在不知不觉间已落满了沧桑岁月的霜雪，身体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猛然心酸地意识到，你在我生命中停留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少。我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回想起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你所度过的那些凄苦无望的岁月，同时也深深地领悟到你的善良，豁达与无私。
可是，当我终于懂得珍惜你，懂得心疼你时，你却不给我机会，我想听你拉家常说心事，可你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我想我想给你洗一次脚，你每次推辞说你刚洗过，我给你买衣服时，你说你的衣服到死都穿不完，我给你买吃的，你说我总是乱花钱，无奈的我只能硬塞给你一点零花钱，你又生气地说我供孩子上学不容易。
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即使你真的一无所有，也不会伸手向我要。在你的孩子当中，你总认为我永远都是那样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的一个。可是，你并不知道，每次睡在你身边我都会感到踏实而宁静的幸福，每一次和你的分别，面对你我是满脸笑容，转过身已是泪流满面。每一次分别，我都会细心地看你许久，许久，我每一次都是要把你刻在心里，我怕这是和你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怕你抛下我之后，我会记不起你的模样。我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可我在心底是多么多么地深爱着你啊！在我短暂的一生里，我不但要用文字纪念你，同样要用一颗感恩的心抚慰你生命中所经历的悲酸与伤痛。
怎么能够忘记，在那个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物质及其匮乏的年代，来之不易的两尺布，你全给我做了衣服，你说，穿在我的身上和穿在你身上一样，有点好吃的，你全留给了我，你说，我吃了和你吃了一样。那么今天，我俩换了个儿，让我也像你疼我那样疼你，希望你想穿什么衣服能对我说，想吃什么能向我伸手要，我会像你满足我那样满足你，希望你在不愿走路的时候，也可以挡住我的去路，让我背着你，就像你背我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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