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父亲,可能很多当子女的都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自己对这个角色的感情。对大部分人来说,权威,沉默,严肃,不善于表达,无声的爱,类似等等,就是父亲的形象。但对于我,暴力,怨恨,是我对父亲的最初影像。
大概是农历四五月的一天,外面阳光尽洒,这对于农民来说,是个干农活的号天气,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下地给玉米苗除草。我家也有很多庄稼地,本来在这个时候,父母也应该下地忙去了。但今天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听母亲说是去窜寨了,就是去寨子里窜门找人摆龙门阵。母亲背着还不会走路的妹妹一边在家里喂猪喂鸡,一边苦着脸嘀咕
“这个不成器的整天在外面跑,地里那么多活等着做他也不会心慌,看谁像他这样啊,好吃懒做,整天晓得找那些猪朋狗友喝酒”.
我在旁边听着也知道母亲很生气了,我也跟着闷闷不乐起来。直到太阳整个地躲到山后面,父亲才回来。我坐在门槛上,很远就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头垂着,像被风吹着走的,歪歪倒倒,高高低低,走着S形步伐,看着让人讨厌又感觉很滑稽。
走到门边,扶着门框,满脸透红的父亲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家里看了我母亲一眼,啪地一下把空酒瓶向母亲的头扔过去。我被吓到了,哭了起来。好在母亲避让及时。但父亲不依不饶,疯狂地朝母亲吼叫,并捡起地上的火柴朝我母亲打去,隔壁的奶奶听到后过来劝父亲,夺过他手里的火柴但他不依不饶,扯住母亲的头发啪啪地打。母亲边哭边躲让,因为母亲基本无力反抗,我顿时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我很想帮母亲,但无奈是在太小,而且也被父亲的举动吓傻了。这就是父亲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最清晰也是最深刻的第一次映像。那时我还没上学,妹妹还不会走路,所以依次判断我应该在四岁左右。
可以说,父亲的暴力伴随着我的童年,他经常喝醉酒回来对我妈发酒疯。后来我开始上学了,也经常成为被发泄的对象。我常常因为作业没写好,考试没考好,或者家务没做好而饱受父亲暴力的摧残。当然,他并不是没有极限,他知道我是孩子,所以保证不会打伤我的身体。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因父亲而感到害怕和担心成为我心里活动的绝大部分。只要他出门,只要他久久未归,只要家里来了客人,都会让我感到非常恐惧,我知道这会为我们母子带来什么。每次家里来客人,父亲就要和客人一起都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父亲总是热衷于劝客人喝酒,要么处于对他的好客的感激,要么是屈于他脾气的威慑力,只要他劝,基本没有客人不喝的,来我家的客人也没有不醉的,喝酒劝酒,似乎成了父亲的乐趣。
让我更厌恶的是,每次都要让我去买酒。我们寨子里都有养大狗的习惯,每次出去买酒经过别人家门口,我都要克服巨大的恐惧。
儿时的我对父亲充满仇恨,对我母亲的遭遇充满同情和悲伤,为她感到不公,在我心中,她是一位很美丽的妈妈,但为什么命运这样待她啊。我常常看到母亲流泪,我感到无比心痛,.有时候甚至会想,母亲为什么会嫁给我这样的父亲呢,我希望母亲离开这个家,离开父亲,带着妹妹,远走高飞,去过一种安宁的生活。我并不奢望母亲可以带上我一起走,我知道那是很难的事情。我虽然恨父亲,但同时也可怜他,我觉得我应该留在他身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或许我可以在他喝醉的时候照顾他,我觉得如果母亲离他而去,也许会改变他。当然,那时候我没有考虑过,是不是离开父亲以后,母亲就一定会找到一个比父亲好的人。
对于这样的家庭,对于这样的丈夫,母亲从未放弃。虽然她经常会说一些诸如一走了之的话,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内心无比凄凉和恐慌,但她从未真正地想要离开这个家。
“我怎么舍得放下你们呢,我也放不下你爸爸啊,要是我走了,他老是这样喝酒,喝出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你们怎么办?”母亲无奈地说。
很多次,我都埋怨母亲的心软,然而我是无法改变母亲的想法的。转而想到父亲身上,到底要怎么做才让父亲好起来呢,甚至想怎么样才能不用看到可恶的父亲呢?最可怕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到谋杀,当然,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
我的父亲,也并非一无是处,在不喝酒的时候,他是个精明能干受人尊敬的人。我后来才知道,父亲从小在村里就是很有才华的英俊青年,在集体经济时代,人们都要通过劳动挣得公分来换取口粮、布料和油盐等生活物资。然而父亲是不用下地干活的,因为人脑袋机灵,且能说会道,人缘好,又读过几年书,所以父亲十几岁就开始在村里靠脑力吃饭,后来又进入什么宣传队、文工团和供销社。在寨子里,人们觉得我父亲就不是个地道的农民。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到外公家提亲的时候,大家都觉得父亲一手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帮左邻右舍写春联,大家都非常喜欢他。这点,从他对我的写字的要求就能看出来,我写字很难看,父亲一直对我叨念到高中毕业,但就是没多大改观,还是一如以前一样歪歪斜斜,不成体统。
在我眼中,父亲的确算是人才,喜欢唱歌,而且唱得很好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坐下来,让我们兄妹分别坐在两边,教我们唱歌。我家有一本厚厚的《中国民歌五百首》,父亲看着乐谱就能唱,他还教我们怎么看谱。讲故事也是父亲的强项,各种类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妖魔鬼怪,爱情故事,鬼故事,寓言等等无所不有。只要吃完晚饭,如果没有什么要忙的,也不是太累的话,只要我们要求,他都会给我们讲。除了这些,父亲还会很多的魔术,会玩很多游戏,喜欢下象棋,喜欢带我们去爬山或者打猎。父亲也喜欢看书,小说,论著,人物传记,国内的国外的,不一而足,这点我深受影响,所以我也喜欢读书,喜欢文学。父亲学习能力和动手能力很强,比如木工家具,竹篾制品,他只要把成品拿过看看就能做,而且会做得比别人精巧。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还欣赏他的文采,大人们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咋书柜里乱翻,心想能翻出什么宝贝,结果翻到了他年轻时的情书、日记和一些优美的文章,全是毛笔字行楷书写,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让人眼前一亮,身心舒畅。而且句子优美华丽,用词精妙,我当时很纳闷,过去的学生那么厉害啊,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也能写出这么精彩的文字。也许我遗传了一点父亲文学方面的基因,所以从三年级开始,我的作文总是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给同学们阅读,当然也少不了上学习园地。对于父亲年轻时的爱情,我是听说过一些的,这在我们寨子里并不算什么秘密,大家都知道父亲年轻时是个风流才子,所以偶尔会听到一些关于父亲年轻时的方方面面的故事,虽然我到目前为止从没想父亲问过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学六年级那年,父亲生了一场大病,这几乎要了他的命。据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到河边去砍柴,结果走在路上胸口就剧烈疼痛起来,后来请寨子里的老人驱鬼了就好了,后来偶尔会发作,但每次都是请了那位老人来,撒些水饭,烧些纸钱,念些我们听不懂东西,父亲就会还起来。但这次驱鬼就不管用了,每次痛得父亲熬不住就喊叫起来,每次要持续半个小时,每隔一个小时就持续一次。为此,母亲带着父亲跑了不知多少家医院,也看了不知多少民间中医都没能让父亲好起来。有时候大晚上的父亲痛得实在受不了,母亲就要一个人冒着黑夜走几十里山路去把医生请来,我们一边焦急地等待母亲回来一边照看父亲。
记得一天清晨,父亲痛得嗷嗷大叫,母亲吩咐我去十几里路的山外请一位老中医,途中要经过一座陡峭大山的半山腰,那条路很窄,下面深谷是河水哗哗地吼,上面是看不到的峰顶直抵云霄,这天早上,当我走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山路被昨夜的大雨冲毁,缺了一个大口子,下面河流轰鸣,云雾缭绕,我一看就头晕目眩,不知道怎么通过这个缺口,我想到必须请来医生,因为不管是谁去请医生,都必须走这条路,别无选择,而且父亲正在痛苦地等着我呢,我想,豁出去了,我绝对可以安全过去,于是我心一狠,转过身来,背对山外,抬起头不看下面,两只手紧抓石壁上的杂草,脚尖紧紧登着石壁的凸起,一步步挪了过去,到对面那一刻,我额头渗出点点冷汗,回来的时候,我们带来了凿子和锄头,把缺口位置往里面挖出可以通过的更窄路来。
为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的很不少的积蓄,也借遍了亲朋好友,包括比较丰裕的粮食都卖掉了,但父亲的病依然不见好转,没有钱治病,父亲只能在家里等着,听天由命,我都以为父亲再也不会好起来,我以前从未强烈地感到需要父亲,从未感觉到父亲是我们的精神支柱。也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慢慢地减少对父亲的怨恨,而是多了一份复杂的感情。
来年开春,毫无预兆,被病魔折磨了半年的父亲终于康复了。一天早上,母亲给父亲熬粥喝,由于父亲没胃口,就在粥里放了点白糖。奇迹总是悄无声息地发生的,父亲在喝下了加白糖的粥以后,整个下午就没觉得太痛苦了,他突然略有所思起来,让我抓了两把白砂糖,他哗一下全放到嘴里嚼起来。第二天,父亲真的号了,第三天、第四天,病情都没有再发作,只是病了大半年,父亲身体非常虚弱,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完全康复。
这次病痛,让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当然,被改变的还有父亲的灵魂,还有一直以来紧张的家庭氛围。从鬼门关上闯过来的父亲不再像从前嗜酒如命,也很少和母亲吵架,他开始变得偶尔温和,而且人也开始勤劳起来。但是这并没有让我有多欣慰和高兴,我觉得父亲老了,两鬓开始有丝丝白发,脸上也略显憔悴和沧桑,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父亲了。曾经的他,虽然充满波暴力,但同时也充满力量,他是一位很帅的富有感染力的父亲。
我的人格的塑造,不管是好的一面或是不好的一面,有很大部分是来自父亲的影响和教育。好的方面,比如我喜欢文学,喜欢政治历史,喜欢唱歌,为人诚实正直,做事条理分明,追求完美,自知之明;不好的一面,比如孤僻暴躁,沉默寡言,胆小内向,怯弱等。偶尔,我会在心里埋怨父亲给我造成的某些心里阴影和创伤,我能体会父母对孩子的成长、对孩子的人生会有多大的影响,但我也无法去想象父亲是另一个形象,我感受到血缘缔造的关系永远比心与心的关系更深刻和微妙,因为他是唯一的。
在我家,孩子是不能随便打扰大人们谈话的,不管是什么方面的话题,家里有客人的时候,小孩子不能和客人同桌吃饭,我们不能对大人的言行提出质疑或是反对抗议。
父亲喜欢家里布置得井井有条,也这样教育我们,什么家具该放在什么地方,该怎么放,都是有规矩的。比如还有穿着,农村的孩子都不怎么讲究,上学时或下地干活,或上山放牛都是穿同一套衣服,但在我家是不行的,父亲严肃地说,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模有样,读书就得像读书的样子,干活就得像干活的样子。直到上高中,父亲还经常来我寄宿的地方检查我的床铺被褥、锅碗瓢盆是否干净整洁。这些好习惯也贯穿于吃饭问题上,有时候我们放学回家了实在太饿了,也不管什么有没有菜,没有菜就从水缸里舀来井水当菜汤,照样能把白饭吃个几碗。父亲是极其看不惯这样的吃法的。他对炒菜做饭也有自己的研究和标准,当然好处是他做饭炒菜都很好吃。
父亲对我的教育是很严格的,喝酒抽烟欺负人说脏话一律是被杜绝的,他教导我不能议论别人长短,教导我要平等对待每一个人,教导我不能歧视任何不正常的人,教导我学会待人接物尊老爱幼。他不反对我打架,比如有人欺负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学会自我保护和反抗并打败敌人。对于早恋,我没有被过多干预,既没有说允许又没有说反对,这点我觉得父亲比较开明。不过让我有点不爽的是他一边喝酒一边教导我不能喝酒,他说喝酒了会麻痹,会惹是生非,他说得实在和自己一模一样,有点讽刺。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和父亲谈过心,哪怕一次,哪怕一句,都没有。有时候很想说什么,但还是说不出来,我想父亲也一样吧,他或许也想和我谈谈心,但他也无法开口,除非他喝醉了,但我只当他是说酒话,因为我没喝酒,我无法被感染,而我是不被允许喝酒的,不过在外面除外,其实我高一就开始喝酒了。我们都很默契,每次有点交谈也是就事论事,除了谈心,有时候我们无所不谈,父亲虽然是五十年代的农村人,但他能谈的方面很多,谈红楼梦,谈国际政治,谈时政人物,谈文化历史,谈思想认识,在这点上,我是承认父亲和其他大多数父亲是不一样的,作为农民来说,我为此感到庆幸和自豪。
我很难看到父亲在笑,我想别人也很难看到,但这并不等于说他整天愁眉苦脸。或许他在微笑,但不在脸上的肌肉上表现出来,而是眼睛,我只能通过眼睛来判断父亲的心情。就算偶尔看到他笑一次,那也是相当的不自然,虽然他是真的在笑。
每次回家,如果父母同时在家,那么首先打招呼的肯定是母亲,或者说我肯定会先向母亲打招呼。至于父亲和我,我们可以互看一眼对方表示知道了,表示打招呼了,或者什么都不用表示什么都不用说,就像都当对空气,这并不是说我们很冷漠,而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如果高兴,我们也偶尔会打招呼,当然,这首先是我的问题,因为作为子女来说,主动给父母打招呼是对父母的尊敬和爱,但我想,父亲并不会计较我这一点,我们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男人与男人的感情,总是有那么一点微妙。父亲特别的性格和脾气并没有妨碍我对他的理解,也没有妨碍我能感受深沉的父爱。我从来不会向父亲汇报我的工作生活情况,他对我是信任的,他也是了解我的,他对我的了解远比我想象的要深刻和全面,知子莫若父,这是被我验证过的真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知道我为什么怎么想,这些情况从他口中说出来,我不得不相信血缘和基因的强大力量。上高中的时候,我个把月才回一次家,之所以回家,一是想回家看看,二是为了回家拿生活费,家里离街上邮局太远,不方便汇款。每次回学校,我不需要主动说什么,他就知道我一个月需要花多少钱,然后再多给我一部分零花钱。我说不需要这么多,父亲说怎么够用啊,还有你们同学偶尔会一起出去玩,哪里不需要花点钱呢,该花的就得花。让我佩服的是,父亲每次给我的生活费都刚好够用,根本不多,而且我从小是个节俭的孩子,不会乱花钱。
高考结束后,我考得不好,心情非常糟糕,就和同学跑到外面混了几天才回家,出去的时候没有给打电话告知家里。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父亲躺在床上,一脸疲惫,眼睛红肿。我悄悄问妹妹爸爸怎么了。
“还不是怪你”, 妹妹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
怪我?我有点惊讶,难道父亲知道我考得不好?
“高考过了那么多天你也不打个电话回家,阿爸担心你出什么事就泡县城找你去了,找了两天没找到你,今天早上才回来呢,然后感冒了”,妹妹补充道。
我喉咙突然有种东西要冒出来,缺堵住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但我生生地忍住了。我从来都没有在父亲面前被感动过,至少他看到的我是这个样子,就像我看到他一样。
父亲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很激动,语气平和。
“饿了没你,快吃饭吧”,他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快给你哥热饭菜”他又对妹妹吩咐道。
随后,父亲平静安稳地睡去。
(文/夕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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