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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 你可记得我

一场夏雨过去后,青城的街道干净了许多,空气里荡漾着湿漉漉的气息,大街小巷又恢复了以前一样的喧闹。

几个在奈曼一中上过学的老乡坐在一起,因为,我们高中时的牛老师来了,这个城市就是她的故乡。到我们这个年龄,同学的意义不再是同班了,已经延伸到只要是在一个学校上过学,那就是同学了,都是同一个老师教过,不管你年级多高,年龄多大,情谊又递进了一层。

牛老师是我们的俄语老师,现在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是六十年代师大俄语系毕业的,由于父亲是傅作义将军的部下,在文革时沾了“光”,就从这个城市,发配到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牛老师头发已经全白,是粉笔染白的吧,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眼镜,虽然苍老,但是年轻的神韵犹存,不愧是大家闺秀,那底蕴是很深厚的。

我们共同回忆当年的美好,却勾起牛老师凄凉的岁月,可是牛老师的淡然,犹如缅怀美丽的过往,或许对于她来说,那段日子会有些戏剧的趣味。若说人生如戏,也就是这样了,牛老师的笑瞳里竟也闪着泪光。

牛老师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奈曼旗白音塔拉苏木的学校,当老师,那时是一个沙漠地区,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在每个夜晚,她走出住的土屋,站立在满是沙尘的街道上,望着升起的圆月,天真的望向故乡的小城,白亮亮的一弯月,照的自己的心胆寒。那不管季节的凛冽的风,吹的沙尘漫天,打的脸生疼,月色而亦显凄冷了。离枝的鸟悄然飘坠在沙窝窝里,站在疤瘌柳的虬枝上叹息着,便无由地让鼻尖酸楚起来,孤独和寂寞犹如死亡般逼近。后来忆起那年的光景,她没有幽怨,没有哀叹,只当是成长过程中跳过的一个沙窝坑,即使不快乐。

牛老师调到一中后,那时正是“反修反帝”的年代,别说开俄语课,说两句俄语,也可能有通敌“苏修”的嫌疑呢。那时牛老师就成了敲钟的,那上下课的钟声,就是当时这个弱女子用铁棍敲打钢板的声音。那清亮的钟声没有无奈,没有伤悲,她用钟声唤醒每个学生求知的渴望,像一道阳光照亮了每个学生探索的双眸。

好在牛老师的恋人,任老师也来到一中,她俩是师大同班同学,都是学俄语的,只不过几经辗转搬迁到通辽的郊区,成分洗的白了些,家庭成分由地主一类的转成了中农一类的了吧,成分也就好了些,教不成俄语,当了体育老师,在当时,对于牛老师来说,恋爱不是一种快乐,青春也不葱郁,而是躲躲闪闪的,彼此的爱只能隐匿在酸楚之中。

孤独死亡更可怕。不久,在街上的找了个小小的土房里,牛老师与任老师就结婚了。即使斑驳的的土墙,贴上几张报纸,买几个盆盆罐罐,锅锅碗碗,就是成了家了,彼此温暖着,激荡着无数泡沫般的幻想,那些曾经的浪漫成了泡影。可是他们不是梁祝,化蝶是根本无需演绎的。后来,有了孩子,有了天伦之乐,所恐惧的,也是别无选择的,也难以区分乡思和相思了。但在感觉中,那个年代的历史的长廊黑黝黝的,连伟大的中国也曾经那么乱过。不知是穿经怎样的时空老去的。

那时的生活是平淡寡味的,竟有着几分的苍凉。不久风云突变,中国大地上那场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让老师们渐次打倒,好在牛老师只是个敲钟的。谢天谢地,她依然敲钟。她也没有时间走“白专”道路。那时也有学生给老师写大字报的,几乎没有波及到她身上,也是无关痛痒的。牛老师说:“我是敲钟的,列宁说时间是‘事物存在的根本条件’。准时敲钟就是我坚定的立场。”有的造反派也说过。牛老师文化是有点,敲钟是不甘心的,意识是资产阶级的,所以要批判吸取。虽然牛老师成分虽然不好,由于牛老师似乎没有发表什么过激言论,也找不出错在哪儿,也没有人批斗她,这一点是庆幸的。可是这阴影在牛老师心里始终不散,缭绕着好多年。那种心结是生了根的。因为牛老师学无所用好多年,这对一个知识分子来说,那是最大的遗憾和悲哀。

风暴过后是晴朗的天,牛老师迎来第二春,那双敲钟的手,拿起了粉笔,登上讲台。在1978年,一中第一次面向全旗招生,我考上了一中,俄语成了必不可少外语课。我才知道教俄语的老师有个牛老师,她的爱人任老师还教体育。牛老师给我最初的印象是风趣幽默。她让我记住的一句俄语就是星期天,就是袜子放在鞋里头(воскресенье)。谢谢,就是“撕吧西吧”(спасибо),我爱你,就是“牙留不留”(Ялюблювас)。我对俄语感兴趣,也因了牛老师的幽默而已。牛老师说,这是任老师的口头禅,我颇感兴趣就对俄语情有独钟了。

这是初识风采,学俄语就要记住相谐的,相关的字音。不仅如此,她还现身说法教我们如何学得巧妙些。意思是阅读面要广,见多才识广,基础俄语才学好。”

原来如此,顿觉牛老师博学多才,慈祥可爱。她对每个学生都是那么认真的,不像现在的老师上课不好好教,下课补课,就是图钱吗、可是那时的老师不是这样,牛老师对好学生不停的鼓舞,对差的学生,总是鞭策。在那时大气候下无私的教好学生,充分体现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本色:知识至上。不想让一个学生拖后腿,在牛老师看来也是给自己脸上抹黑呢?那时,对于从农村出来的学生更不平静,考不好给老师丢脸,也上不了大学,也脱离不了农村,总是顾忌很多的?

俄语成为必修课了,可是高考占分还不高,认真学的学生很少。然而牛老师毕竟是俄语的权威,由没有的课,到了必修课,升了多少等量级!牛老师说:“我对俄语课要求不高,只让你们识几个字母,懂点语法,学些日常用语,就可以了。”其实她教得很认真,末了她说:“我可以上讲台,还可做点事,教出几个外交家来。”她把学生当自己的孩子似的。她给学生们弄劈柴,生炉子,给农村来贫困学生买本子,付学费,给那些自理差的学生梳辫子,洗衣服,打扫卫生,牛老师也给学生补课,可是自觉的,无私的,那时师风清明,唯以学生成长铺设坦途……对那些喜爱俄语的学生,倍爱有加,有一年她的班上,考进大学俄语系的学生就有五六个。现在她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有的成了教授,有的成了政府要员,有的成了跨国集团的大区总经理……

牛老师育人无数,从未有贪望被赞,坎坷历程,从未后悔所学,教书育人是天经地义之道,即使曾被忽略过,轻视过,辱没过,而知识是无罪的。

牛老师俄语课讲的生动标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爱人任老师教俄语风趣幽默,对我的影响更大。有些学俄语的俏皮话还是从他嘴里说的,他对我们学生很亲,也许是当过体育老师吧,也没有那么些心计,说话做事很耿直,他说我们也爱听,同学也喜欢他,只不过在教师堆里,那个“文人相轻”的地方,就不怎么样了。我高考时,俄语考了三十六分,那时按百分之三十折算,也有十多分呢。一分压万人,可谓也占领一个新的高地吧。此后我毕业离校,也没与牛老师和任老师联系。后来两位老师退休了,也不上讲台了,她们没有像现在的老师那样势力,那样追逐名利,也没有办所谓的补习班,而是想颐养天年。后来任老师也去世了,扔下牛老师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多年……前两年,我走遍幽雅的校园,见不到一位熟悉的老师,在失望之余行将离去的时候,意外地在学校的宣传栏里发现牛老师以及熟悉的老师们的文字。我深知,沉淀在心底的,才是最真。

牛老师回城省亲,已是垂暮之年。从话里行间,所有的辛酸早已在岁月中散去,所有的坎坷都在风雨中销蚀。牛老师坐在我们中间,坐在学生们中间。聊着,笑着,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一点也没有疲倦,她讲起她的恋爱,她的丈夫任老师,那是深入骨髓的恋情,讲她的子女,也没有埋怨;讲起她的家,那一片碎瓦,一角残砖,她怡然自得;讲起她最多接触的一中的老师,那些活着的,逝去的人物;她的记忆可曾飞入幻想?

牛老师,曾几何时,是你瘦弱的身躯,博大的胸怀,扶学生踏上征程,跃马扬鞭,绝尘而去。可是在老师心中,对她的得意门生,如数家珍;对学生的趣事,如当下发生那么记忆犹新,笑逐颜开。原来多年以后,一旦回想,才知道,老师不求回报的呵护,不求馈赠的教导,早已渗透在我的血脉里。

牛老师,我很喜欢你站在讲台叫我的名字,因为你让我回答问题,是来督促我学习。那一声名字,叫回了我的曾经,唤醒了一个处子的心;一声名字,泪湿了我的眼。也许,这世间,老师对学生的爱,不需表白,却可以铭刻在心;那份师生之情,不必诉说,一个微笑,就可向暖。我凝视牛老师那亲切的面容,那微笑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牛老师,你还记得我吗,这一路的披荆斩棘,历经千辛万苦,虽然多有心伤,曾有凄凉,只因有你内心深处发散出的希冀的阳光,有你呕心沥血培养的根基支撑着我的梦想。师恩难忘,不管牛老师,还是任老师,以及那些教过我的老师们。

我都能想象牛老师的过往,数十年,春也没春过,致那青春的时候,失却了,夏天不曾见,只换得凄婉的凉。秋也没秋过,到那秋天时候,才方有人问,人生几度断句来;到那寒冬时,余热生辉,不老情怀当真催人老?老了,人无双,只独立一人,犹自劲立在风中守望。儿女担忧,母子牵挂,而这里的天空,没见鸿雁飞过。

我们用手机跟牛老师照相,就像照毕业相一样,又隔了多少年。三十年前,萦绕我心头的结终于解开:在那政治漩涡、命运多舛的年代,牛老师的低调、忍受任何委屈,原来都只为圆学生的梦。只有那学到的知识有所用,能够传授,才会有传承,让学生有所成就。牛老师不仅是一个好老师,还是善渡险滩难关的一个智者,更是我们人生征途的导师。我望见牛老师的眸子,在眼睛后,沉黑幽深,满涨着前八百年,后五百年垂垂青丝的情。

对于我,牛老师始终是一种崇高的,如同一位母亲,在她的面前,我渐渐长高,不断成熟,从而享有智慧与激情。因此我敢说,只要一个人对爱他的人,有感恩之心,不至于彻底丧失良知与天性。在一缕心语馨香里,唱一曲婉约的奈曼民歌,把盏,将似水流年浅斟轻酌。

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才哑然悟出,再丰繁的幻想也总会回归现实,再美妙的梦,也挡不住岁月染白我的黑发,只是常常被感动的,也时时焕发激情。我想,常常被感动而充满激情的人是幸福的,要紧紧抓住它,因为幸福总是转瞬即逝,永不再来。我想,牛老师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波折和坎坷,可谓更不易,可是她心静如水,淡定中有一股洒脱飘逸的气质。我没有看出她的孤独和遗憾,她的晚年是安稳的,愉快的。牛老师说,“我的幸福,我做主”。她的话语风趣幽默而不失风雅。她有个愿望,自己是学俄语的,在有生之年,想去俄罗斯屈旅游,更想去列宁的故乡去看看,去高尔基的故乡去转转。此生,学一回俄语也就没有白学,也没有白活。坐在旁边的学生们也欣然赞同,有人愿亲自陪伴。

想起这些年,牛老师学生众多。老师,你可记得我。席慕容的诗句便会自然浮现:“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你就在我眼前,对我微笑,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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