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是农家的常见菜,小时候从父母的口里知道,油菜有家油菜和野油菜之分。家油菜是自家地种的,野油菜长在田头路边。家油菜菜茎细溜,呈玉白色,菜叶的叶面不宽,平滑,椭圆形,浅绿色;野油菜缺少管束,无拘无束地趴地长,菜干宽而厚实,叶面是深绿色的,那绿色很是凝重,宛如一张白经风霜的脸,褶褶皱皱中满是深沉。
我一直以为,油菜是不应该有家野之分的,之所以有分野,兴许就是存在方式和环境不一样。家者,有人恩宠,肥料、水分都能及时跟进,而野油菜如野孩子一般,随性而为,生得洋洋洒洒,无拘无束。
今日读《周作人文集》,里面有一篇《淮阴油菜》。周老作人是这样写的——“淮阴的油菜没有嚼头,乐口消一般,刚进口就水一样化了,全然没有菜的汁气,这些家养的油菜,就是一个伪娘,生的羸弱,北京的野生油菜好似闯关东的汉子,筋骨裸露,一颗就是一把蒲扇,这是北方的开阔赐予给野油菜的视野……”
周作人的文字只写了两种油菜的不同,并没有确认油菜就真的有家野的分野,但对野油菜是褒奖有加的,周作人钟情于北京的野油菜,除了口感,重要的是崇尚“北方的开阔”。
我小时候是见过父母种过油菜的 。土地平整过后,父亲腰里夹个脸盆,脸盆里是滑溜溜的油菜籽,父亲抓过一把油菜籽,手臂优雅地一甩,菜籽散开,一粒粒划出道道弧线散落而下。少许,待菜籽沉定片刻,父亲用葫芦瓢舀上一瓢清水,手臂一挥,水,四散而开,如一幕水帘从天而落。几日工夫,绿油油的油菜便摩肩挨肘地长了出来。
一日,见父亲隔个两拳之距就拔几棵油菜,我问他,既然种了,如何又拔起?父亲说,这叫间苗,油菜匝匝地挤在一起,风吹不进去,阳光晒不进来,露水滴不进来,菜长的不力量,看起来不爽眼,吃起来不爽口。
农人不识字,种菜,却能种出文化。
老家的祖屋前有一口荷塘,及至夏天,荷叶把荷塘遮得严实,荷塘就像一钵硕大的盆景。父亲在荷塘的一角把荷杆荷叶拔掉,露出一块五米见方的水泊。我不解,拔了荷杆,哪有甜津津的莲蓬米和脆生生的莲藕?
母亲说,人要实心,塘要空心。父亲说,不见水的荷塘没有灵气,开出的莲花都不乖巧。劈出一块空落,给几只鸭子挪出了一块地盘。乳鸭入塘,一片墨绿中,有三三两两的鹅黄点染,平添了几许乡村野趣,间或一阵蛙声,几声嘎嘎鸭鸣,活脱脱就是一副灵动的山水画。
这留空的理四处皆有。儿时学描红,老师说,写毛笔字不可以把格子填满,周边要留有余地。字的周正不在满,在于把握字的间架、结构和笔墨中的灵气,在方格的空隙中做足了规范的功课,即是为日后留足龙飞凤舞的余地。
菜地间苗,荷塘置空,描红留余,说的都是空隙,用国画的专业术语说,就是留白。中国的山水画,有了留白,有了笔墨间的飞白,画中才有意蕴,才有山的魂魄和水的精灵。
人生莫不如此。人生的精彩需要浓墨泼彩似的写实,也要为闲适留足空隙。人生的空隙是心灵养身的驿站,人,可以在空隙处让意识恣意妄为,无所羁绊,无遮无挡地品尝人生的积淀。空隙不是逼仄的空间,是心灵的宇宙,无所功利的天宇中,可以飞翔思想的大鹏,可以舒展随性。
人生的空隙是良好人际关系的保鲜剂。过往从密,无度的亲密无间,往往是疏离的前兆。因为陌生而亲近,因为熟悉而分道扬镳,说的就是这道理。闺蜜不尽得就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挚友可以两肋插刀,割头换颈,但是,一个人总有只属于自己的私密,保持适度的距离,就是为自己、为别人留一块无人染指的领地。这既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他人。
难怪生于吴越之地的周作人,不喜欢伪娘似的淮阴小油菜,却对北京的野油菜情有独钟,其理,相信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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