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手里捻着纸钱,三五张地往火里投,弟弟拿着一根木棍不停翻动,那火光通红,肆无忌惮地散发着热量,没多大功夫就把我和弟弟的身上烤热了。
爸,妈,来拿钱吧,今天十月一,我们来给你们送钱了。还有吃的,用的,被子,衣服一样都不少。弟弟说。
爸,妈,家里一切都好,我们很好,孩子们都长大了,也很好,不用惦记,你们也要好好的啊!我说。
父母坟前,依次摆列着水果,点心,饺子,烟与酒。在我身边放着厚厚一堆冥币,纸印的衣服,被褥,面料等。十月初一,俗称寒时,是给故去的亲人烧纸送衣服被褥过冬用的。
弟弟不停地翻动烧纸,我不停地把身边的物品投入火里。那纸钱一点点燃烧,一些燃成灰烬的纸屑,随风飘起,在空中旋转几个圈后,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坟冢上,食物上,那点点黑灰色的碎片,透着落寞,无奈,悲哀,一点点侵蚀着我们的身心。
弟弟的表情凝重,语气低沉,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往昔的光彩,我知道,弟弟的内心与我一样,甚至比我还强烈地思念着我们的父亲母亲。
这样的暮秋初冬时节,空气是凉的,风也是凉的,就连呼吸也是凉的。眼前,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飘然落下,地上的杂草枯枝也随风转移了方向。叶子的每一次凋落,都预示着生命的终结,然而,当它们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时,该是寻得的另一种温暖吧!只是,这样的温暖,于我和弟弟来说,又在哪里?
眼睛回到那炙烈旺盛的火焰中,仿佛又看到昔日父亲母亲的身影,心在那一刹那跌入深渊,继而是无边的冰水袭来,那是种寒彻骨髓的无助感。
(二)
我十一岁那年,弟弟八岁。
那年,爷爷奶奶皆因病相继十天去世。那一年我们全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隔三差五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烧纸。圆三,头七,二七,三七……直到百天。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这坟冢,对这烧纸,对这念叨,已非常熟悉。
第二年,我十二岁,弟弟九岁。
那年夏天,三十二岁的父亲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撒手人寰。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嘶哑,浑身无力,就那样瘫坐在父亲的灵堂里。她不吃不喝,一双暗淡无光,毫无生机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的躯体,一下都舍不得离开。我与弟弟跪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哭,我们也哭,不知哭了多久,眼泪干了,心里却还在流泪。
父亲出殡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我想,一定是老天爷也在因父亲的离去而悲伤。
瘦小的弟弟在两个族人的搀扶下,举着灵幡,摔了丧子碗,迈着艰难的步子往村外的坟场走去。那天,村子里的人都来送父亲,我看到,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抹眼泪。我看到,为父亲披麻戴孝的人真的不多,父亲太年轻,辈分也不高,除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似乎再没其他人。
雨一直下,一直下,父亲的灵柩入土下葬时,母亲疯了般跳了下去。母亲的举动让在场的人失声痛哭,我奋力地喊着母亲,可是母亲听不到,她的眼里,心里,思想里,都是那口漆红的棺材,她抱着棺材,喊着父亲的名字,喊着,带我走,带我走,让我跟你一起走……
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母亲从棺材坑里拉上来的,母亲被他们拉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着铁锹一锹一锹地铲土,一锹一锹地掩埋父亲的棺材。母亲只是张着嘴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紧着眉头,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那一刻,母亲的心跟着父亲一起死了。
父亲没了,母亲痛不欲生,她把我和弟弟抱在怀里,只是流泪。母亲瞬间老了,眼睛失去了光彩,精神越来越萎靡,身体越来越瘦弱。可是,母亲没有垮掉,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母亲渐渐走出了失去父亲的阴霾,她开始振作起来,认真生活,她说,她还有我们,她不能倒下。
之后,每个上坟烧纸的日子,母亲都会带着我和弟弟一起去。年年如此,次次如此,没有落下过一个阴节。
(三)
转眼,我二十二岁,弟弟十九岁。
不知不觉,母亲带着我与弟弟给父亲上坟烧纸已有十个年头。
十年,母亲含辛茹苦带大我与弟弟;十年,让我和弟弟从孩子变成少年;十年,母亲的脸颊爬上了皱纹;十年,母亲生出来许多白发;十年,母亲给了我们今生最珍贵的爱。十年后,母亲却被确诊为癌症晚期。
第二年,秋天,地里的玉米正绿油油地生长,眼看不用几日就要收获那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了。母亲,却在这充满希望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走了,天地万物在我眼里黯然失色,我跪在母亲的床榻前,眼泪一串串滴落,满腔悲伤,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大声地喊着母亲,母亲,别走,别走。然而,被疾病折磨的骨瘦如柴的母亲,紧紧地闭着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她脸色蜡黄,就那么静静地躺着,无论我怎么呼唤,她都不给我一丝一毫回应。
母亲下葬时,天空又下起了雨,如同那年父亲去世般一样。
母亲的灵柩,就那么安然地葬在父亲灵柩的旁边。看着那一口新,一口旧的两口棺材,并排呈现在眼前,想着那是我今生至亲的父亲母亲,想着十年间,父亲母亲已双双离去,想着此刻的父亲母亲应该团聚了吧,我的泪已然泛滥成灾。
那一刻,我心里就埋下了深深的悲伤,这悲伤随着日月更替,越埋越深,越想越痛,越忘记越清晰。
父亲去世后,母亲早已成了我与弟弟全部感情的寄托与归属。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是我们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也只有在母亲面前,我与弟弟才是孩子,才是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关心,有人呵护的孩子。可是,在事实面前,我们不得不对生命妥协,母亲在父亲去世十年后,硬生生离开了我们,随着父亲去了。
那年,母亲扑倒在父亲棺材上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如今,母亲与父亲真的一并安眠了。只是,母亲的离去,充满着不忍心,她那么爱我与弟弟,她的内心是不愿离去的,可是,无论是谁,都救不了她,都不能延续她的生命。
在母亲病重期间,我那么多次亲眼目睹母亲的求生欲望,大把大把的药片,她一口就吞了下去,黝黑黝黑的苦药汤,她也努力喝下去。按摩,扎针,输液,但凡能救命的措施,她都极力配合着。母亲喏喏的声音说,我不想死,我的孩子还小,我不能不管他们……
母亲,拼尽她所有求生意志,却还是未能赢得这场战役。母亲倒下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母亲带着她的不安和眷恋与父亲团聚了。从此,我与弟弟,也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人长大,似乎就是一瞬间的光阴。没有了父母亲的我和弟弟,在这世间就像两只孤独无依的小船,我们在茫茫大海里行驶,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在风雨之后,我们学会了坚强,我们学会了让自己变成港湾,学会自己为自己安放心灵。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每到阴节,我与弟弟还会像往常一样来烧纸,不同的是,现在除了爷爷,奶奶,父亲烧纸,还多了我们的母亲。
(四)
时光,如此经不住计较。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它无悲无喜地流走,恍然,只在眼睛一睁一闭间。就在这一睁一闭间,母亲走了已八个年头。
这八年来,我与弟弟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们也做了孩子们的父亲母亲,我们有了自己的责任与担当,我们终于也体会出父亲母亲那些年的酸涩,痛楚。
在十月初一前夕,连续几个夜里,我都梦见母亲。梦里,明明有母亲,可我却自始至终都看不到母亲的模样。醒来,心里会泛起忧伤,眼角会流下泪水。仔细想来,并不是在这个十月初一的前夕我才梦见了母亲,而是在每个阴节前夕我都会梦见母亲。梦里,全是母亲的故事,处处都是母亲的影子,可从未看到过母亲的模样。这样的梦,一梦就是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梦,或许还会梦很多年。
给弟弟打电话,约好一起回去上坟烧纸。十月初一前一天,我们都回到了家里。第二天,我们携着纸钱,食物,与沉甸甸的心情,来到父母坟前。
喋喋不休的嘱咐叮咛,无论父母能不能听见,我们总是要说。就像父亲母亲在时,我们赖在他们的怀里,撒娇,耍赖,发脾气,他们都会不厌其烦地听我们说,哄我们开心。现在我们长大了,没有他们的日子,我们不再撒娇,耍赖,发脾气,可我们依然喜欢说说自己的生活,让父母在世界的另一端可以安心。
风吹散了落叶,吹远了思念,吹燃了纸钱,也吹灭了纸屑。那通红的火光,由热烈转为暗淡,最终熄灭,剩下的,是满地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弟弟说,姐,走吧!我如梦初醒,再次看了看父母坟前的一片灰烬,心里的悲伤齐齐涌至喉咙,哽咽着点点头,随着弟弟走出了那片坟地。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一片燃成灰烬的纸钱,衣物,被褥,以及供品,我的父亲母亲真的能收到,能穿得,能享用吗?这些,我统统不得而知。然而,我明白,火光里,有父母的容颜,那燃透的灰烬里,则是我与弟弟对父母唯一的寄托和希望,他们在这个冬天一定不会寒冷。
想到这些,我心里不禁有些释然,闭上眼睛,仿佛又感觉到父亲母亲给予的温暖。
(原创作者:静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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