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光进了落地窗,透过藕荷色薄纱窗帘渐渐撒上老夏那酣睡的脸。床头摆一盆竹,翠绿挺拔;墙角吊一盆兰,几朵小花开得正艳,缕缕清新的花香袭来……老夏在梦中贪婪地吸了几口,憨憨地笑了……他回到五十四年前……
正在读初二的夏小瑜,一幅写意中国画雨中墨竹竟然在市少年宫绘画比赛中获了大奖,一时名声大噪,让他得意非凡。梦中,鹤鸣老师收他为弟子的一幕浮在眼前……一天中午饭后,小雨淅沥,夏小瑜正撑伞蹲在学校的植物园对一小丛竹子写生。哪里想到正在聚精会神之时,一旁有人发话,画得呆了,竹子挺拔的气节尽失。说着,夺过夏小瑜手中的笔,唰、唰、唰,寥寥数笔,一丛雨中挺拔的小竹便跃然纸上。夏小瑜佩服地抬眼望去,心中大惊。万万没想到是鹤鸣老师,只见他秃顶上几缕花白头发贴在上面,雨水顺流而下,已是落汤鸡般。急忙撑起雨伞挡在老师的头上。鹤鸣老师这才看清是夏小瑜,走,到我的小屋杀两盘。说完扭头便走,夏小瑜急忙追上去,给老师撑伞。夏小瑜幼时便得象棋名家真传,每次学校的象棋比赛,冠军非他莫属,无人小觑。
夏小瑜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鹤鸣老师可是大名鼎鼎,会说十几国语言,琴棋书画样样精湛。解放前曾翻译过多本外国文学名著,驰名海内外。他是一九二八年建校初期校长特聘来的人才之一,后来许多大学慕名聘他当教授,不知为何没走,一直教高三语文。听说他正在把《红楼梦》翻译成英文。很多学生崇拜他,都想拜在他的门下学点真本事。
夏小瑜毕恭毕敬进了鹤鸣老师的宿舍,眼前竟都是书。三面靠墙的书架装不下,码在了床上靠墙的一侧。书架上写了四个字:概不外借。窗前一桌,桌后一椅。看来这里是没有客人的座位,或是根本没客人来。一盆吊兰垂在窗前,几朵小花暗香袭人,平添了几分淡雅。
在床上连杀三盘,鹤鸣老师对夏小瑜的棋技赞赏不已。夏小瑜借机要拜师学画,他那里肯,一脸严肃道,期末考试数理化门门九十再来找我。夏小瑜诚惶诚恐退出,暗下决心,期末考试后见!功夫不负有心人,暑假中夏小瑜随鹤鸣老师到江南写生。鹤鸣老师一直独身,无妻、无子、无女,每月二百多元的工资,除了购书吃饭便是寒暑假外出写生,几十年来大江南北的名山大川踏遍。
老夏从梦中醒来,还沉浸在鹤鸣老师答应他拜师学画的喜悦之中……然而当他从梦中回到现实,忙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支香烟吸了起来,思绪回到一九六五年寒假过后……
这学期新调来的学校党总支书记突然发威,大会上宣布鹤鸣这个资产阶级右派暗地里腐蚀拉拢学生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铲除祸根挽救学生。竟连夏小瑜冒着小雨蹲在学校的植物园对一小丛竹子写生也成了鹤鸣老师的罪证。
从鹤鸣老师的宿舍查抄出了大量他书写的条幅、扇面、字画硬说反动,竟连他用英文翻译的《红楼梦》书稿也成了罪证。学校展览过他的诗词、字画,可夏小瑜并没看出来反动。
不久鹤鸣被判刑劳改,狱中他年年写申诉信,当局却说他不服改造,加了刑期。他一九七零年写了万言上书,指出以阶级斗争为纲给国家带来的危害,正撞在“一打三反”运动的枪口上,被戴上嘴嚼子押上荷枪实弹架着机枪的汽车,拉到刑场枪毙了。
香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滴滴泪珠在老夏的脸庞上滚下。老夏喃喃自语:“恩师,您老人家竹风亮节,宁折不弯,让学生佩服。如今党中央提倡和谐社会,再不搞阶级斗争,您老人家九泉之下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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