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不时夹杂着电闪雷鸣。老李一心惦记着鱼塘,听见雨势小了,便起了个大早,披着蓑笠,穿着水鞋,朝屋子北边的鱼塘走去。照例经过那破落的小院,老李朝里面张望,门关着,屋前有几块摔碎的瓦片,怕是昨夜的暴雨所致,老李心想,抬脚往里面走去。
“吴大妈,你还好吧?”
“哦,好,好!”
像是从厨房传来的,老李径直走了去,厨房的门敞开着,地上有些积水,屋顶破了个大洞,伴着雨势,还在向里面灌着水。吴大妈赤脚站在水里,半蹲着,一瓢一瓢的舀着地上的积水,旁边的桶已经装了小半桶。看见来人,吴大妈缓缓地站了起来。
“昨晚雨太大了,屋顶掉了条翎子,屋里到处灌满了水。”
“你就这样舀了一夜?”
“嗯,我还把那些柴火架高了,不然等雨停了都没办法煮饭。”
老李搀扶着吴大妈坐下,倒了那小半桶水,从屋檐下拿起铁锹,把水多的地方铲了干净。
“我等会给你盛碗饭来,你快去穿上衣服。”
老李出门后,想起了崔记者,他是做本地民生新闻的,老李也只见过一次,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很年轻。“或许他能帮上什么忙。”老李心想着,找到了崔记者的号码,拨了过去。
崔记者下午就到了,一行俩人,扛着摄像机。满是泥的院子几乎无处落脚,屋顶四处透着光,崔记者眼里有着明显的愤怒,转身问老李:
“大叔,像吴大妈这种九十岁高龄的老人,怎么没去敬老院啊?村干部不管吗?”
“崔记者啊,你错了,吴大妈是有子女的,并且有六个,只是有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吧!”
“为什么?没人管她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都说是有自己的原因,外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老李也不记得孩子有几年没回来过了,吴大妈嫁过来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年轻时是个勤快人,为人和善,老伴走得早,独居已经很多年了。前几年的时候还算硬朗,逢年过节老李都会叫上她去家里吃饭,最近这两三年腿脚越发不便,老李可怜她,经常有好吃的就给她盛一碗,每次出门干活都会来这个小院望一望,和老人说两句话。
崔记者找到村支书,要到了吴大妈六个子女的号码,给他们逐个打电话。得到的回复都类似!
“我没空哦。”
“我都是要带孙子的人了,哪还有空管她啊。”
一直以来做民生新闻几乎都是调解邻里纠纷,两边说好话缓和气氛,再劝说双方各退一步。而这次,崔记者一反常态,在每通电话的最后都说道:
“如果你们不回来,我就在电视里曝光你,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出门。”
努力没有白费,六个子女都聚齐了,吵吵嚷嚷的围坐在院子里,崔记者主持,邻居老李和村支书来协调。吴大妈站在堂屋里,右手扶着门,只露出半边脸,凝视着这群孩子们。
“我是不管的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就是,哪有让女儿管的啊,除非儿子都死绝了。”
“你们说话还讲不讲理?我结婚那时候多困难啊,带着孩子,咱妈愣是不帮我带,我们每天都只能带去庄稼地里,要都不带就算了,后来老六那孩子她怎么又带了啊?”
“大哥,你们家老大出生的时候我才一岁呢,咱妈能有几双手啊?你以为咱妈不用干活啊,我不也是在庄稼地滚到大的吗?我额头上这疤你最清楚了,咱妈刚砍了玉米杆,我一头栽了上去。你现在还说她帮我带孩子呢,她能带好吗?要不是她带,咱家印儿能淹死吗?当时十一岁了啊!所以我不养她是轻的了,她当时怎么不去死啊?就算是把我抓了,判个无期徒刑,我都不会养她。”
“大的不养,小的不养,我们中间的逞什么能啊?我们家房子也不大,哪还住得下啊?”
端着茶杯的老四“腾”的站起来,又被妻子拽住了衣角,他一晃手腕上的表,将茶杯“砰”的砸在了堂屋右侧的墙角。吴大妈有些木讷,眼里灰蒙蒙的。
“老李啊,你管好自己家的事就行了,还把记者找来,咱们也没什么过节吧,怎么还打起我脸来了?”
老李有些尴尬,转身离开了。七嘴八舌的吵嚷声还在继续,村支书将崔记者拉到一边:
“崔记者啊,这个家多少年都这样了,我们做干部的也没办法,先回去吧,这样吵下去也没用。”
近黄昏,人群也散了,一路上吵吵嚷嚷的直到尽头。吴大妈从屋里出来,岣嵝着背捡起老四扔在墙角的杯子,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条凳和满地的烟头提醒着这里曾经还有一些人气。吴大妈正对着堂屋,在一张圈椅上坐下。
堂屋的门槛约40公分高,记得老大八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捡来了一根铁丝,就在这门槛边,妹妹在里面,俩人一来一回的拉着玩,不料铁丝上有个小钩子,钩在了老大的手指上。老大“哇哇”直哭,吴大妈把那铁丝取下来后,看见锈迹斑斑,又赶紧用嘴吸出来很多血,可好了之后还是留下了固结,到现在,老大手指上都还有一个硬硬的疙瘩。
老李端来饭。
“吴大妈,我就猜到你没煮饭,先吃点儿。”
“李啊,谢谢你啊!你也回去忙吧,我坐会儿就吃。”
“你一定要吃啊,孩子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别总去生气。”
老李回去了,吴大妈还一动不动的发呆。孩子小的时候太穷了,家里吃的不够,自己把整个院子、连同墙角都种上了丝瓜,瓜藤沿着屋檐往上爬,夏天的时候,黄的花,绿的叶,一根根丝瓜垂挂着,就这样摘一盆,放一把米,一家六七口人就过一夜。小女儿最瘦,从小多病,每次吃饭都在桌子上望着,等自己和老吴把碗里的红薯吃了,剩下一些米汤,和着几粒米都倒给她。想着是亏欠了孩子们,到现在,小女儿都还是一身的病痛。
还是老吴在的时候好点,那时候有个盼头。有一年脑膜炎肆虐,四个孩子都染上了。就在那几天里,老大几次晕厥,最严重的是小女儿,没了任何知觉。老吴想让她醒过来,拿着菜刀在她的脚底板上刮,可她仍是没有反应。老吴背着孩子,跪在了村里财务队长的面前,凭着一惯的好口碑,由老支书担保,借到五块钱。他背着孩子一口气跑到了十几公里外的卫生院,等孩子一睁眼,老吴一下晕了过去。
“年轻苦点老了才会甜,多子多福嘛。”
老一辈的都这么说,吴大妈和老吴也是这么想的,盼望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而后都成了家。院子渐渐住不下了,都慢慢的搬了出去。有老吴在的时候,自己还能有个人说说话,而现在,若不是邻居老李每天来看看,自己都不清楚是否还活着。
吴大妈擦了擦眼角,向里屋走了去。床底下那个木箱是自己唯一的嫁妆,红色的油漆几乎没了踪迹,从老吴走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箱子里只剩下自己这套寿衣了,共六件,黑色的长衫,红色的被子,上面都有“寿”字的印花图案,吴大妈对着镜子,一件件的穿戴整齐,再把三角形的黑色钱袋别在腰间。这是阴间用的钱袋,到时候,孩子们会在里面装上燃烧过了的纸钱,以前老吴也是这样的。当年的大辫子已经不见了,吴大妈用手指梳了梳头,把印着“寿”字图案的黑色帽子戴上。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她从门后拿起了前几天老李替自己打农药剩下的半瓶,扶着门框,再在院子里的那张圈椅上坐下。老李端来的饭还在那放着,已经冰冷,吴大妈端了起来,双手捧着,两行热泪滚落碗里。她重新把碗放下,拉起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和着泪水,全部吃了干净。
老李是第二天早上发现吴大妈的,已经没了气息,药瓶在脚边放着,空了,盖子却拧得紧紧的。
这次没有崔记者的威胁,六个子女却很快回了家。棺材放在堂屋的右手边,贡品摆得很齐整,全是她活着的时候没见过的。
“怕是她带到阴间,也叫不出来名字吧!”
老李自言自语着,没有去那小院帮忙,能听见谈笑声,井然有序。
但愿吴大妈还没走远,再看一眼自己这群孩子们,总算有了那久违的和气场景,正穿着素色孝服,跪在堂前嘀咕着:“这回总算是脱离这破院子了!”
文——清粥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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