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天已微明，东方的天空吐出一道红晕，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季。落花轻轻地浮在水面，“多像一只小舟啊，漂浮在无依无靠的大海。”她悄悄地想着。
当一个人别离时，在那人心里，自己便已是最孤寂的人了……
某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校园里回放着毕业时的歌曲。像是在祭奠什么，人人都放缓了脚步，边走路，边聆听。“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当歌声唱到“知交半零落”时，她的眼眶湿了，像是刚刚充满的水池，静静溢出些澄澈的水。
一
流水落花花轻逝，人面桃花开几时。
劝君勿折轻花蔓，花香沁人惹相思。
晚八时三十分 赶往机场的出租车内
车窗外，路边的树木在向身后缓缓踱步，像是在麦田中欢畅奔跑的曾经，感到大自然敞开了它的怀抱，向自己踱步走来。思绪漫向记忆。已经记不清是几岁时，爸爸妈妈曾带她来到过盛夏的麦田。麦浪随风滚滚，映衬着天空的澄澈，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湛蓝，与一片金黄。还是小女孩的她，带着好奇看着一切，虽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却愿欢畅地奔跑。于是，金色的麦浪，传来烈日的声音，与孩童的笑声……回头望向爸爸妈妈时，只见他们手拉着手，在微笑着凝视着自己。她粲然一笑，虽然还不明白爸爸妈妈眼神之中所蕴藏的神秘，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
后来，她与他也携手来到这里。她仿佛仍是个孩子，在烈日下畅享麦子的味道，时而情不自禁地奔跑。她当然知道他在望着他，而她又看向他，微笑着。她的眼睛与他的眼睛在交换着什么，表达着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明白：当你被别人注视着，望向他却又不感到尴尬， 反而会相视一笑， 那时你就会知道——你遇到了对的人。
而分别，就快到了……
晚九时四十分 机场口
为什么分别大多与雨相联系呢？她不明白。出发时，头顶还是一片明晰的星空，此时却是一片颗粒状的，密密麻麻的雨了。
她喜欢雨，尤其是北方的雨：昏黄的灯光下，颗粒状的雨，飘落，自在，碰撞，错杂，便不同于以往的闷热，造出了一片它们自己的世界。此时淅淅沥沥的雨，多了一份别离为背景，便使她的心，多了像黄昏一样，宁穆，美好，也让人黯然神伤的味道。
他就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到来。当你特别担心会失去什么时，你会不自觉地紧紧抓住它。他与她，却只是轻轻相拥。——有爱的时候会明白，身体的接触与灵魂的沟通，往往是相伴而同行的。
让我们先不要冒昧打扰这一对相依之人，而去仰视夜幕下的天空。天空飘来的雨，慢慢变的稀疏，慢慢的，最后一滴雨，静静宣告着雨的离去。
晚十时二十分 机场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飞往A国B城的A327次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将延误较长时间，预计于零点可以正常飞行，请耐心等待。为您造成的不便，敬请理解……”
理解？不对，应是“渴望”。
他与她相视一笑，并不言语，只是默契的拉着手，他将她的伞提在左手边，她将他的小包提在右手边，直往机场的咖啡厅走来。
咖啡厅内很静，她能听见的，似乎只剩下了空调的呼呼声、一些悉悉簌簌的谈话声与他的声音。她喜欢这样的声音，这种感觉让她仿佛坐在了列车上，人们悄然睡下时，只留下了她——或她和他——在看着窗外，看着云起云落，雾散雾收……一种安然之感冲淡了她心境的浓墨色。他和她竟像往常一样说笑着，或谈论大学的时光，或谈论今日的趣闻，或畅想未来的岁月。
时间，就这样悄然，而美好地流去了。
晚十一时三十分
别离的时刻还是到了。你知道，这时她的身上必定披着他的衣服。他与她拥抱着，她带着淘气吻了他一下。
“我还有话要说，我……”
“不必了，我已知道了。”她用那种会笑的眼神，直视着他。
“再见。”
“再见。”
当她转过身时，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零时
她遥望着起飞的飞机，一冲直上。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别离了吧。”她一字一字地，自言自语着。
二
如果叶的落下
远在树的梦境之前
远在秋的到来之前
叶会感到迷惘与悲伤
但它不会失去方向
因为它知道
以最美的姿态别离
便是落叶的诗意了
如释重负地告别了机场，一种回家的迫切心情促使这位可爱可怜的姑娘，在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时，坐上了归家的列车。她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回家。但该面对的，不是总要面对吗？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她明白这一点，但还是躺在卧铺上，强迫自己休息——这实在是让她情绪不失控的，最后的方法了。
列车就这样走着，从晴朗的星空下，似乎仅仅是穿越了一个悠长冷寂的隧道，便来到了阴雨与薄雾的世界;伴着昏暗，像是有一股寒气，席卷而来。这股寒气，让本已在卧铺上辗转反侧的她瑟瑟发抖。泪水，从眼角静静的流下，微微的啜泣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衰微而渺小。
她到家了。为了防止自己犹豫后的离开，她并不迟疑地，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孩子他爹，宝贝回来了！”母亲高兴地喊着。令母亲始料未及的是，自己正说着，女儿却扑了过来，紧紧抱着她。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了一起，从女儿未经沧桑的脸颊流下。父亲走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本笑着的脸变得惊讶与担心，甚而有些害怕，像是担心一些永远不愿看到的事情。
在父母面前，孩子永远只是个孩子，又如何要求她再掩藏自己心里的苦楚呢？如果连父母都要隐藏什么，自己还能拥有什么呢？
窗外，寒风席卷着大地，窗户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令人害怕的声响。本已阴沉的天，似乎又被谁随意挥洒上了一层浓墨;远处本已微弱的灯光，在一片昏黑中停止了挣扎，悄然无踪。
再大的风暴，也总有万物平静的时候，只是掩盖不住它所带来的废墟与哭泣罢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后，她静静坐在沙发上，眼神中透露着迷茫。父母也不愿冒昧打扰她暂时的平静，只是在为她披了件暖衣后，一直守在她的旁边，等待着她的倾诉。
“爸，妈。我，我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她终于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虽然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从远方轻轻飘过来的。
“傻孩子，你是我们的一切啊……”母亲说着，眼泪却已流下，难以再说下去。
“孩子，”父亲总却是一如既往的，不论心中有什么难言之隐，表面上却都显得如常的平静。 “你听着：对我而言，你是富有惊喜的礼物。从你的诞生开始，你就一直是我所拥有的最好的礼物。
“还记得二十三年前的五月十四日，也是像这样的拂晓时分，在医院里听到的那一声哭泣，真真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好的声音。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那么稚嫩的皮肤，小小的面容……在这个宽广的宇宙间，承载着我的血脉的唯一的宝贝，就这样诞生了。光是这样想，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当时我就想，我要把所有的爱都贡献给你，这是我唯一的宝贝……”
父亲说到此时，喘了几口气，稍稍恢复了平静后，继续说：“你的成长过程中，我看到的是你的天真与善良，你的困难与勇气，你的思考与感伤。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路、第一次写字、上学、独自回家、第一次成绩不佳而能调控自己、与朋友争执后主动认错、懂得记住父母的生日、参加中高考的紧张与克服、还有第一次拥有爱情……你克服了一个又一个成长的困难，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第一次’，父亲也同样为你自豪。当父亲遇到不顺时，想起你，就有了力量。所以真的，父亲很感谢你，你已经给我和你妈带来了太多太多。”
说完，父亲像是从梦境被拽回来，刚刚略有松弛的面容又恢复了紧绷。他欲言又止，继续着寂静而略显凄冷的等待。
回忆给人的力量往往是不可想象的。它会激发出我们心中的勇气来面对现实，让我们发现原来自己可以是那样的坚强。
比起刚刚的脆弱无助，此时的她已经平静下来，她的眼神，刚刚的迷茫无助已然淡了许多，多了些平静，甚而多了些对回忆的怀念，多了些直面未来的勇气。
“爸，谢谢你。”她努力想微笑着对父亲说，却似乎已经忘了该怎么去笑，只勉强松动了紧绷的脸庞。
窗外，雨雾中的城镇，虽已到了晨时，却一如之前的昏暗。冷寂，让人骤然像走入了一个自己所不熟悉的时节。这时节，仿佛使人置身梦中，感到花开花落不过是常态，物是人非也无非是时光的荏苒。在这夜与晨的交汇，虫鸣与雨声，都面对着压抑而脱去了生动。街头上偶尔撑着雨伞的，模模糊糊的人影，却没有声音的，仿佛在从一个世界，往另外的世界去。
“我得了癌症……医生说……” 她的声音，虽尽力平静，却仍波澜起伏。
“我只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本来已有将停征兆的雨，却又奇异般地，随着一道闪光与像是野兽呼叫般轰隆而至的霹雳，倾盆而下。那霹雳震惊了这个城镇：这座可怜的小城镇，已然被霹雳吓得颤抖——颤抖得让人难以站稳——却还正受着暴雨的冲刷。
哦，窗外的雨，请不要再渲染了，请看看那位母亲似乎永远流不尽的泪水，与那位父亲的故作镇定仍泪水婆娑——他多么想靠自己的镇定来安慰自己可怜的女儿，可是雨水却如泪水的喷涌，下透了本已积透水的地面。
她也哭了，但当自己的泪水并不如想象般喷涌时，她明白：自己已然成长，畏惧感，已然慢慢淡化了。
既然离开是必然的，她只愿以落叶归根般的诗意离开。——也许落叶并不畏惧它的落下，只是以为自己畏惧罢了。
三
当你走向远方
走向青蓝与湛蓝交汇的地方
地平线这一侧的花红柳绿
迎来了你的别离
请平静地读一读
读一读这一侧的雨过天晴
然后微笑着
轻道一声再见
这一晃，已然到暮夏了。窗外的叶子，前几日还在继续生长，此时却显得迟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愿再继续生长下去了。
医院里的味道，她是很熟悉，也很讨厌的。这里充斥着的药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记事以来第一次吃药时，明明很苦，却为了让爸妈夸赞自己的勇敢，忍苦喝下的情景。
那情景只是温馨的回忆了。将来的回忆呢？难道要停留在此刻之前吗？她不愿这样想，也不能这样想——否则，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希冀与意义了。
她还想去海边。她去过海边，看过茫茫无边的大海。她知道，相对于大自然而言，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与微不足道。讽刺的是，对于自己，没有自己也就没有这个世界了。
“既然要离去，请让我，再看一眼大海。”已然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的她，以微弱的力气，轻轻道出了这句话。
没有人会忍心再拒绝她。
这一日，到达海边时已是傍晚，天空却依旧蓝得澄澈。大海惊又不惊的波澜，是亘古不变的起起伏伏、波光粼粼。因古老、澄澈而深邃的大海，承载着时间的流逝，承载着没有规律的规律，承载着永恒的探索与未知。
面前的大海，它能压住所有的轻浮、盖住所有的忧伤。它代表的自然，总能给人无尽的吸引，让人们感到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喊，在茫然无措中明白自己的渺小，重新认识自以为熟识的自己。
天高浪寂，鸟鸣水阔。远处的地平线，没有小岛的遮挡，显得那么宽阔。她真的感到了一种召唤，似乎来自于远方，在那亮光与海交汇的地方。
她终于看到了他。他静静地走来——他的身影，在海的背景下，显得那般渺小，似乎整个海滨只剩下他一人了。他懂得她所做的，所以他在这里;她也懂得他，所以眼神中只有光亮，而没有惊讶。
夜悄悄到来，带来淡月与繁星。就在这样富有灵动诗意的月夜，请让我用诗句，记叙他与她的诉说。
当我还在眺望夏的背影
秋已悄然降临
在这海边的月夜
你与我
遥视着明亮的星
淡月是秋的伴侣
薄雾在月光中相聚
黄昏，在远方
倾诉着爱情的模样
歌声，在路上
吐洒着情感的忧伤
会是一位过客吗
也许罢
月色在乌云里远去
车灯在淡烟中消亡
可是夜晚的潇洒
用浓墨挥洒在每一个角落
雨珠的宁静
将寒窗化作了纵情的舞台
我们不曾错过
爱总在最美好的时光走过
无论归人
或是过客
她笑了，看向自己的爸爸妈妈，看向他，又看向远方，看向大海，也看向身后的此岸。
在海边，他们似乎都平静了下来，明白了最好的别离，所应有的样子。
童话故事并没有发生。别离终究成为了别离。
大海依旧那么广阔，波光粼粼，像是记住了那夜永不会变的情意。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依旧绚烂着夜晚。小镇也早已恢复了暴雨后的宁静，碎石铺就的路面，洁净如洗。父母仍继续着每日的琐碎，伤心时节自然多了许多许多。他则继续奔波于异地，时而带着花朵与礼物来到那个小镇，偶尔听到小镇里一些人带着轻叹念叨着，曾经在他们的注视下慢慢长大的那个可爱的女孩……也只能是如此了。——生命是那般的卑微与渺小，就像树林中一片叶的落下，只偶尔会引起过路人踱步离开前的轻轻慨叹。
但明白这一点的我们，仍应该珍惜、感悟每一刻的喜悦——即使在别离的最后时分，也应当继续如此。生命未必公平，但却真真实实充满着诗意与美感，永远值得我们继续探索与感悟，不论落叶的诞生，或是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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