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年轻气盛时荒唐张狂而又幼稚可笑的往事。写出来，只为求得一点心安慰藉，救赎曾经狂妄不羁的心灵。
那年三十多岁，县里任命我到一个重要的单位任副局长。我做过老师、编辑，能掌控的就是人头攒动的学生和密密麻麻的文字，家族里上数三代也没有当官的台面人。能到这样权势熏天的衙门口吃公事，老家的乡亲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说我有出息、有本事。那时，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和成就感在每一个细胞和毛孔膨胀蔓延，我能感到吹到脸上的风是那么的轻盈，给我说话的人也是和声悦气。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位古人应该和我一样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吧。
进入角色后，各种应酬如影随形。到企业检查，迎接上级来访，平级同僚礼尚往来，亲友古旧探望叙旧等等，免不了推酒换盏，吆三呵六。我喜欢一个叫皇家私房菜的酒店，中档标准，装饰豪华，有几道菜据说是宫廷秘制，有雍容华贵的味道，服务精致入微。我第一次来是被朋友邀请，点的是腰果虾仁，鱼香肉丝、烂糊白菜、老厨豆腐等八个菜。隔了半月，服务员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还说出我对每个菜的评赏，如，烂糊白菜的味道咸淡适中，汤汁令人回味无穷。说实话，我都忘记了是不是说过，但是经她们谦恭的提醒，让我对这家饭店生出许多留恋和感动。
老板很会来事，知道奉承机关单位的主事者比拉拢有钱的商人更有效，因为前者在行政审批、年检等方面决定了后者能顺利过关还是拖拉敷衍的权利。我属于前者，饭店的老板就不遗余力的讨好我，送好酒好烟，免费买单，意思很明显，让我多来这里吃饭就是对他最大的照顾。
当时饭店比较流行的营销方式就是陪酒。那些年轻漂亮的年轻姑娘，端着酒杯，频频敬酒。如果主人想让那位朋友喝醉是很容易的，就可以不断让陪酒女劝酒，还说一些几乎不能拒绝的辞令，如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倒杯酒，领导不喝嫌我丑，一条大河波浪宽，端起这杯咱就干……这些陪酒女的年龄都在二十多岁，妙龄芳华，楚楚动人。很多来自乡下农村，她们不愿去服装厂、饲料厂等厂矿企业做苦力挣钱，到这个花花世界，适应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方式，而且挣钱的数量和酒量、胆量成比例。她们自己喝一瓶酒，一桌的客人至少喝掉三四瓶，一个饭局下来，她们可以挣到一百多块钱。如果酒水档次更高，她们的抽成更多。饭店老板也可从中牟利，供应酒商们乐见这些姑娘喝得酩酊大醉，偶尔揩一次油，油嘴滑舌说一些荤笑话黄段子，或者顺势搂搂抱抱也不再话下。
几个老同学听说我升了职，撺掇着摆酒祝贺。当然这不用我买单，找我办事的老板闻风而来，主动鞍前马后的大献殷勤。还是定在皇家酒店，最大的包间——人间至尊，名字多气派，听上去就觉得唯我独尊，飘飘欲仙的意味。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开始端酒敬酒。这些老同学大多是五六年没见面，不过都熟悉，多是干个装修，贩卖果木，厂子里打零工，和我相比他们显得很卑微平凡，极力的吹嘘我能力超群，不负众望。故人相见，喝得尽兴，八个人喝了六瓶。大家都有了醉意，互诉衷肠。
老板不失时机的出现了，满脸堆笑，一手拿酒杯子，一手拿着酒瓶，给自己满满倒上，冲着我谦卑的说，今天领导能大驾光临，我先干三杯，表示敬意。说完，仰脖喝下。我象征性的抿了抿酒杯。大伙起哄，不行，喝三杯。老板更是拿出巴结的本领，领导不喝，我喝。不由分说，又连倒三杯，一饮而尽。接着老板开始轮着转圈和我的同学对喝。这就是权力的魔力，我不动不喝，就有人给我打圆场，替我效力。我很满意老板的奉承恰到好处。老同学也是咂咂嘴，好，好，好！
高潮部分如期而至，陪酒女来了。她们衣着花枝招展，穿着暴露，笑吟吟的斟酒。我是这里的常客，她们都认识我，自然是先给我喝。为了显示与众不同，我喝一小杯，陪酒女喝一大杯。大伙起哄，她们微嗔娇羞，不着急，一会陪你喝个够。她们经常泡在酒精里，久经酒场，比成年男人酒量还大。一波又一波的陪酒女轮番上阵，老同学被这阵场搞得晕头转向，喝大了喝高了，满嘴喷粪，胡言乱语，主动要和那些陪酒女对喝。她们自然是红霞满脸飞，步态略显蹒跚，却显然到不了醉酒的地步。我也很清醒，有老板和陪酒女给我保驾护航，怎么会喝多呢？
准备吃饭吧，老同学说，的确差不多了。八个人，加上那些陪酒女一共喝了十一瓶。陪酒女走出包间，进来一位身材单薄，面容清瘦的小女孩。大伙说吃饺子。小姑娘记下了，正要往外走，我叫住了她，你是才来的吧，怎么没有见过你？那个姑娘怯生生的回答道，来了两天。我正好就喝得不多，就想最后多喝一点。那个小姑娘有点紧张，一时不知所措，呆呆的站着。门外一个身材丰腴的陪酒女说，这是咱们领导，你能喝吗？能喝酒喝一点，不能喝我替你。老同学乱哄哄的喝得迷迷糊糊，让她和喝，让她喝，指着那个清瘦的女生。
我，我真的不会喝。我还在上学，我不喝酒。
大概是酒精的热力冲混了脑神经，我开始有些头沉。人总是有奇怪的心思，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渴望，比如我不想和那些整日里醉醺醺的陪酒女对饮，却非要和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孩喝酒。大伙都喝的有点昏天黑地了，几乎是在喊，喝，不喝就不算帐了。来，就喝一杯。那个女孩仰头喝了一口，猛地又吐了出来。
……
小姑娘眼里全是恐惧，哇的一声哭了。
全场都惊呆了。酒精的刺激作用几乎使所有人丧失了理智，拍着桌子吼道，叫你们老板来，太不给面子了。
老板应该知道里面发生事情，赶忙跑进来赔礼道歉，大声喊道，什么破服务员，不让她干了，喝个酒也没了心情。老板马上叫人把那个小女孩叫来，当场宣布，你可以走了，给了她三天的工资。
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老同学们又在赞赏别人赏脸，能在一分钟内让老板开除一名员工。
饭呢？我们定的饭呢？怎么还不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的影子。
服务员，服务员……
都去哪里了，有一个老同学踉踉跄跄到外面走廊看了一下说，都在外面站着呢。见鬼。我是东家，只得离开座位，到了外面一瞧究竟。
她们似乎都没有了刚才的献媚神态，冷冰冰的藐视着我。隔壁有人喊着上菜上饭的时候，她们才动一动。怎么了？我飞快地转动大脑，来这里吃饭消费，不但给老板带来财富，也给她们带来就业挣小钱的机会，她们都冷冷地含着敌意……我隐隐约约觉得和那个小女孩有关。
我阴沉着脸，做到位子上，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板飞快上来了，把那些陪酒女、服务员都叫到屋里，挨个训，骂的难听，骂的解气，去，上饭去，马上把饭端上来。
……一刻钟后，还是没有。我听见老板在外面大喊，不听话就全部开除，摆什么臭脾气。
我心里一惊，老板不是骂我摆臭脾气吧，一定是骂陪酒女。一刻钟后，老板亲自把饺子端了上来。陪着笑，说，为了赔罪，我亲自给你们端上来。
我知道了，门外的陪酒女因为我们强制那个小女孩陪酒而谁也不肯踏进这个屋。老板虽然解了围，我心里却有了巨大的漩涡在回荡，为什么？就是强迫那个小女孩喝了一杯酒吗？因为老板的那个厂开除了那个小女孩？
为了掩饰我的心虚，我让老板又拿来了酒。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着尴尬的一幕。我拼命的喝酒，喝了多少也忘记了。我扶着墙，踉踉跄跄到了厕所，想吐。隔壁几个微小清晰的声音透过薄薄空心板传了过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看领导挺和善的，今天非要开除她，她还初中没毕业，心里肯定憋屈死了。她从来没喝酒，她爸爸就是因为喝酒出的事。哎，好不容易找了个暑假工，挣个上学的生活费，却被开除了。
……我吐了，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我回去又开始喝酒，喝得感觉酒变甜了。我打算这一次一醉方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喝酒了，我所有风光的面子全都丢光了。
后来，在街里遇见了老板，问，怎么不去我哪里吃饭了，还是因为那个……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老板接着说，那个女孩子也不容易，爸爸出了车祸，妈妈也疯了，她暑假经人介绍来我这里打工……我掏出五百块钱，嘱咐他一定想办法转交那个小女孩。
以后偶尔在饭店吃饭，我在也没有为难过任何一位服务员，她们倒水添茶、端菜盛饭，我都感谢她们。她们都有不为人知的心理历程，或者疼痛、或者心酸、或者不堪回首，她们和我们一样，都有尊重和被尊重的权利。（河北内邱中学刘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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