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家的新居是一栋三层楼房,前年秋天就建好了。楼房紧靠水泥国道,国道边是汉江的一条支流,楼房后面是一块宽敞的平展展的菜地,菜地里有一株老槐树。小儿子李奎说,以后拾掇拾掇,就是家里的后花园了。
新房落成后,程芳一家正在商量房本上是写两个儿子的名字,还是把房主落在自己老俩口的名下。大儿子李志说,李奎在城里有房子,父母年纪也大了,不如就在房本上写自己的名字,免得日后办手续麻烦。李志媳妇一听,死活不同意:“李志啊,这房是爸妈盖的,你一个吊钱都没出,说这话不塞牙啊。”
“有你婆娘说话的份吗?”话还没说忘,李志一脚朝媳妇的屁股踢了过去。
人还没进新房,李志的爷爷走了。按习俗,老人走了,一年之内不得有乔迁婚嫁之事,房主之争就搁下来了。没曾想到就在去年夏天,老槐树的的枝桠上,生出了一个面盆大的马蜂窝,蜂巢正对着准备给李志住的二楼的窗口,程芳的老伴李德志担心马蜂蜇了刚出生的孙子,便想把那马蜂窝捅下来。李德志趴在窗口,手里的竹竿刚伸过去,马蜂便四散开来。李德志觉得眼睑一阵刺痛,用手一抹,果然是一只橙黄色的马蜂。
“狗日的,你也欺负老子啊!”李德志用手一捏,蜂囊里黄兮兮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他用手揉了揉眼睛,一旁的李志媳妇赶紧取过一个纸杯,撩起衣襟往纸杯里挤奶。老李头转过身,见儿媳妇的奶子雪白,乳头如一粒带露的桑葚,儿媳妇正用右手有节奏地挤压。老李头边揉着眼睛,边往楼下走去。
“爸,用这擦了”李奎媳妇递过纸杯,“可以消毒的,一会就没事了。”
老李头知道这偏方,管用,但有些许的难为情。他手一摆,“不碍事、不碍事,一会就好了。”
李志小两口回到家,李志直叉叉往床上一躺,志在必得地:“我就不信搞不到手!”他扬起胳膊猛一下拍起巴掌,“我有楼房了哦。”
媳妇一听,觉得老公太离谱。“李志啊,你如果为房子闹腾,村里人要说闲话的。”
“你她妈晓得个吊球!你肉痒了,欠揍啊?你访访十里八乡,我李爷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李志头一歪,凑到媳妇跟前,眼光斜溜溜的,“你脑瓜子进水了?老妈子心疼李奎,老爹是向着我的,他被蜂子蜇了,说不定两腿一蹬走了,房子还有戏啊?”李志耸了耸肩,“再说我还有杀手锏哩!”
媳妇不再言语,他知道老公自小就被老爸娇宠,蛮狠不讲理,五岁的时候就敢拿菜刀砍人。他妈训斥了几句,不料被他爸挡了回去。他爸说,自家是小姓,总受人欺负,家里得有个狠气人撑门面。
李志媳妇算是个最大的受害者,如果不是他的蛮狠,自己也不会做他的媳妇。她与李志第二次见面时,天还没黑下来,李志就把她摁在草地上强暴了。不等她擦干眼泪,李志从腰间抽出一把瑞士短刀:“真稀罕,没想到还是个原装货。你是我的女人了,反悔了,小心老子剁了你全家!”李志晃了晃瑞士短刀,一道寒光朝她射来。
老李头被蜇的当晚,眼睛肿的眯成了一条缝,视线模糊,干呕,腹部隐隐作痛。一进医院,居然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蜇老李头的马蜂是马来西亚黄蜂,是世界上三大毒蜂之一,黄蜂的毒素已经侵入老李头的肝脏,视网膜也有损害。老李头心想,未必真被大儿子李志言中了?李志总是骂自己是个老不死的,自己刚过六十五岁,身子骨底子好,不至于被马蜂蜇了一回,就出不去了吧。
头晕,像坐在过山车上,房子在打转,他想睁开眼看看墙上的电子钟,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但他的世界是漆黑的,哦,有建筑工地打桩的声音,说明还是白天。偶尔也有一丝虚幻的光线从眼前闪过,他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自然光线,他死劲地把眉骨向上提,眼睛还是没有一丝缝隙,他与世界的唯一链接就是心脏监护仪发出的声响。
老李头数着这清晰的声音,却记不得这是第五千声,还是第六千声,究竟是几千声不重要,既然我还能数这么多数字,说明我还真是个老不死的。只是肝部涨疼,口里少津、干咸、苦涩,想到自家里砌了房子后,家里的剑拔弩张,不禁老泪纵横。他想用手擦擦眼泪,双臂仿佛不是自己的,总也抬不起来。
老李头俩口子本来想办房本时,写上弟兄俩的名字,反正迟早是他们的家业,大儿子死活不肯,硬说弟弟李奎是野种,没资格上本本。野种?真的不是我的骨血?
程芳生下李志后,他们想要一个女儿,女儿贴心,但好几年都怀不上,农村大包干后,自己准备去南方打工。临行前的晚上,程芳直往他怀里拱,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他的短裤,就势趴了上去:“去了花花世界,可不能花心啊!”李德志屁股一顶,翻身把程芳压了个结结实实:“老子就不信种不上!”风卷残云的李德志平息后,拍了拍程芳汗津津的脸盘:“你个婆娘,把裤腰带扎结实。我还不放心哩。”
一日,在外打工的李德志接到媳妇的电话,见媳妇在电话里一阵饮泣:“得志,我有了啊!”“好、好、好!”李德志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我就不相信这么好的地,这么好的种子,就长不出苗!”
老李头想到这里,不觉一阵昏厥,病房外似乎有老伴期期艾艾的哭声传过来。“老爸命苦啊!”这是谁的声音?重症监护室只有我一个人,还有谁在外面说老爸的命苦?哦——这一定是李志的声音。
老李头的眼前幻化出了一个无法抹掉的画面。那是打工的第一年回家过春节,他带李志去连襟家拜年,左劝右劝,李志总是沉着脸:“我不去!”李德志抱起儿子就往外走:“听话啊,乖儿子,姨妈给的压岁钱都是你的。”
“不要他们的臭钱,姨夫欺负妈妈!”李德志心口猛的一抽,姨夫欺负妈妈?连襟的好色是村里出了名的,但兔子也不吃窝边草啊!未必他胆大包天,真的打起了姨妹子的主意?
“李志啊,这话是不能乱说的。”李德志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犯嘀咕,好几年都怀不上,未必临行前的那一次的匆匆忙忙就种上了?“李志,我们家和姨父家是亲戚,姨父咋会欺负妈妈呢?”
“我看见的,前年的时候,姨父把妈妈往他房里拽!”
老李头想到这里,觉得一堵城墙正向自己坍塌过来,眼睛似有苍鹰的利爪在撕扯,喉咙里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老李头头一歪,一股污血从嘴角流出。
老李头走了。
老李头的遗体停放在楼房一楼的正厅。程芳把两个儿子、儿媳拢到三楼。李志双手叉腰,气咻咻地不肯看李奎一眼,李奎埋着头,泪水、鼻涕流了一地。“别装了,李奎啊,你就不配给老爸送灵,房子也没你的份!”
李奎抬起头,眼里流淌着悲戚、沉静的冷光:“哥,你可以羞辱我,我也可以不要房子,但你不能羞辱爸妈。”
“都给我闭嘴!李志啊,你老爸才咽气,你就开口房子、闭口房子,你像当哥的吗?”程芳捂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你们听着,是我生的,都是我的儿,房子都有份!都有资格送爸爸上路!”
李志猛的往沙发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爸爸,你冤啦。”
送走老伴后,程芳如折翅的孤雁,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有些像被人捅了一竿子的马蜂窝,被儿子羞辱,遭丈夫怀疑,别人看起来我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呢?一口黄连含在嘴里不晓得往哪里吐,没人说,不能说。
那年春节,丈夫去姐姐家拜年回家后,就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
那天晚上,丈夫给了她一个冷背,程芳搬过他的肩膀:“过来听听,丫头在肚子里喊爸哩。”
丈夫一骨碌做起来,叹了口气,又躺下了:“程芳啊,你说也怪,每隔两天我们就做那事,就是怀不上,临走的那晚一次就种上了,巧啊。”
程芳不知道他话里有话:“巧事多哩,你看天下恁多人买彩票,就有一两个人中大奖。我们就是有这福气啊。”
李德志复而坐起,一副探寻、质疑的口气:“姐夫没欺负你吧?”
程芳一阵震颤,抓起背头擦了一把眼泪,她觉得丈夫在怀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骨血,只有她知道她还是幸运的,哪个中奖的幸运儿就是他们两口子,丈夫临走前的那一次,让她重新燃起了做母亲的喜悦。
“得志,听你的,你说不要,明日就去流了,要生,就生下来。”
丈夫没有接腔,慢悠悠地躺下后,扯过被子困觉了。
丈夫一夜没有翻身,也没有鼾声。程芳知道,他没睡着。
姐夫?姐夫是她跨不过去的一道坎。那年,李志十岁,姐夫来电话说,舅妈来了,要她过去陪陪。她带着李志进得家门,却不见舅妈。姐夫塞给李志十元钱:“买炮竹去。放完了回来。”
儿子刚走,姐夫说,闷吧?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淫光。程芳觉得一阵恶心,正准备转身离去,姐夫一把拽过她的胳膊往房里拉。待她挣脱时,李志回来了。
姐夫见状,立马朝李志凑过去:“我家买了个新彩电,就在房间里,你和妈妈进来看吧。”
李志稚目圆睁:“我们家有电视!”儿子一把拉过妈妈的衣襟,“走!”
事过三日,程芳正在家装被套,姐夫闯了进来,拦腰将程芳抱住,嘴巴在她的颈脖子一阵狂啃。程芳用右肘抵挡着他的头,姐夫乘机把手伸进她的胸部,从右乳房到左乳房一阵揉捏后,又急促促向下插去。程芳觉得下腹部、耻骨在被野兽撕咬,她用脚猛地向他的脚背蹬去,姐夫并不收手,解开了她的裤腰带……
姐夫头发凌乱,裤子一提,走了。他刚出大门,迎面碰见了李志:“李志,妈妈身体不舒服,在哭,你劝劝妈妈。”
程芳见儿子回了,心里慌乱了起来。她整了整头发,本能地将被子掖了几把,生怕儿子看出了蹊跷:“志儿,妈打皮寒(疟疾)了,姨父给我送药来。妈头疼,你玩一会再回来。”
李志满腹狐疑地走了。
程芳觉得自己脏了,她和丈夫都想要个女人,总也怀不上,但她不敢与丈夫同房了,她怕万一怀上了,不知道是谁的小孩,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丈夫圆谎。一天晚上,丈夫兴匆匆要和她亲热,她拿出一张假化验单:“有炎症哩,得一个月才行。”
程芳恐慌,她就怕“大姨妈”不来,每泡尿都要瞅上几眼。一天,尿里终于有了血丝,重压在他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捂住脸,不敢在茅厕哭,也没有眼泪,她的眼泪被无法结茧的心思吸干了。
李志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母亲的面前:“妈,还是办房本的事。李奎就不是我家的人,凭什么有他的份?”
程芳嘴唇直哆嗦,似有一股热乎乎的血流直往脑门心冲。她服了一粒迪奥心血康,尽量平复自己:“李志,你和弟弟都是一母所生,房子有你的就有他的。”
“哼!一母所生,看是怎样生出来的。”李志瞅了母亲一眼,“妈,我们都是明白人,把话说破了没意思。”
程芳拿起茶几上的苍蝇拍,呼的一声朝李志的脸拍去:“李志,你给老娘听着,老娘是要脸面的人,我没做过没良心的事。你连做娘的脸都敢撕,房子没你的份!”
“你敢!不给?走着瞧!”李志急匆匆地冲出了大门。
“嘭”的一声,一辆摩托将李志撞上路边的树干,又弹回来,头磕在墙角。李志的双腿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头上的血流了一地。
躺在医院的李志急需输血,李奎听说医院血库告罄,嫂子的血型不合,他急忙敢到医院,对医生说,“我们是兄弟,抽我的血。”
“奎儿,只有你能救哥哥了,赶紧抽吧。”程芳望着急救室门框上忽闪忽闪的指示灯,觉着是儿子求救的眼睛,再孬的种,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啊。再说,她也觉得这时刻假使兄弟俩血型相合,也为自己和李奎洗清了名声。
李奎握着李志的手,见自己的血液嘀嗒嘀嗒地流进哥哥的血管,眼泪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医生说还要做开颅手术,还有漫长的康复治疗。李奎见嫂子一筹莫展,便对妈妈说:“把房子卖了吧,钱给哥治病,不够的话,我再来凑。”
嫂子一把抓住小叔子的胳膊:“李志他是鬼迷心窍啊,他本来就晓得你是他的亲兄弟……”不等说完,嫂子扑通一下跪在婆婆面前:“妈,委屈您了啊。”
程芳躬身扶起儿媳妇,将她揽进怀里:“亏了你啊……”她紧咬着嘴唇,鲜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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