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铺的路,石头砌的井,石头垒的房子……
对于那个村子,更多的回忆封存在石头上面。黄昏中,耕种归来的水牛迈着沉重的步伐,将石板踏得很响,它们会停在井池边喝水,而这时,用木槌敲打洗涤衣物的妇人们早已离去。入夜,偶尔的动静时常会引起一阵犬吠,响彻整个村庄。
当然,思马也会时常把我引向那神秘的蛊术和赶尸人的传说。走着走着,一段凄美的山歌和迷茫的眼神将我勒住,停止不前。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名学生。我们是学校农村社会工作实习的第一批尝鲜者,对于我们的身份,或者说进驻农村学习什么,向谁学习?老师也没有给我们明确的指示,只是让我们在过程中自己慢慢地感悟。年长的村干部们更多把我们认识为下乡的知青,而我自己的理解是希望通过与当地村民同住同吃同劳动的方式,深入了解当地的风俗文化,从而可以站在他们的视角去思考和回应农村发展的困境。
在古丈,镇上及村委的干部对我们很非常热情,宰杀了准备下蛋的鸭子来招待我们。围着火塘,我开始人生中第一次喝米酒,除了感觉苦涩还有点火辣,但还没有进入晕乎乎的程度。村主任曾是一名散打冠军,刚好我也喜欢格斗术,随后两人就很多共同话题,并用手简单比划一下。当时湘西的治安环境还不算很好,寻衅滋事和抢劫的事情偶有发生,作为防身,村主任豪爽的答应教我们一套苗拳。
我们的实习点分别设在湘西凤凰和古丈三个不同的村子里面,我最终没有分在古丈,而是和三个女生被分到凤凰其中的一个村庄。
在这里,最先跟我们熟络的是村里那群孩子,领头的一个叫S的女孩,她带领大家当天晚上给我们准备了一场文艺晚会,除了歌舞,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维俏维妙的济公装扮。后来他们成了我们的向导和翻译,让我们逐步熟悉村庄的每一处角落,让不懂苗语的我们可以有机会跟村里的老人们交流。
这群孩子基本上都是留守儿童,他们跟着爷爷奶奶或其他亲人一起居住,白天他们自行过去学校上课,傍晚或周末帮忙家里忙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如果还有时间的话他们就过来找我们玩耍。S是住在外公外婆家的,母亲在外面的职业和平日的作风的缘故,连同S一起经常受到村里面人的指指点点。相比较别的孩子,S给人感觉是一个很懂事,但也很敏感的女孩。
湘西,自古以来就被人冠以匪气、蛮荒之地。村庄的武术和花鼓在当地很有名气,他们崇尚武力,相信可以通过鼓声和舞蹈可以跟大自然交流。在以前,每逢农忙结束后到过年前那段时间,老人们会组织村里的小孩和小伙姑娘们一起习武一起耍花鼓。这些风俗在我们过去的时候已经成为历史,随着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后就没有延续下去,只有随意丢在一旁的一个破旧的牛皮大鼓仍静静地记忆着以前的故事。据村民介绍,这是当年他们代表凤凰地区花鼓表演而获得的奖品,为地方军区所赠送。村里仍有人念念不忘这段历史,也或多或少继续影响着后来的人。例如经常跟着我的那个男孩,知道我喜欢武术,就纠缠要跟我比划棍术。从与他交手我就知道曾经有人给他传授过棍法,而在他面前我的优势只剩力气大一点,往往会被他用棍头或棍身先点中我的身体。
可我对他的印象却没有很深刻,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而对经常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他未满五岁弟弟,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在平常,我们会跟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谈心,在问及孩子们对父母的印象时,大部分人都是显露出盼望的眼神甚至留下眼泪,而他却是一脸的茫然。因为从他出生后就没有再见过父母,而别的家庭的孩子一年或两年还可以兼得父母一次。或许在他的心里面,哥哥和爷爷奶奶已经是父母的角色。
在村里还发生过这样子的一个笑话,有个外嫁过来的妇女把我错认为村主任的儿子,在村里我刚好是住在村主任家里。她用苗语跟我沟通,我是一头的雾水,最后她还以为是村主任的儿子出去长见识后就变得眼高,瞧不起人,不愿意搭理她。这个笑话,是在跟村子的年轻人熟悉之后他们告诉我的。我后来问村主任妻子要了他儿子的相片,还发现真的有几分相似。
早春的湘西,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到处开满黄色的油菜花,山上和田野里会长出很多的野葱和折耳根(鱼腥草根),那是非常好吃的野菜。引溪水浸泡后的水稻田在翻耕后还经常可以捕捉到一些鲫鱼、泥鳅和黄鳝之类的。而我最喜欢的是倒春寒来临的那个时刻,这时村庄显格外的安静,格外的美丽,仿佛进入一个冰霜的世界,到处是冰莹透彻的景象,草地上、树枝上、屋檐上挂满了冰凌子。
这时候村里的年轻人会邀上我们,用折弯的两片竹片做成滑板,路和斜坡成了天然的滑冰场。但这也挺危险的,因为湘西是山区,斜坡的尽头往往是悬崖。有个年轻男孩在滑的时候差点滑到悬崖下面去了,刚好我就在附近,本能的就俯身扑过去拉他,最后虽然没有成功地拉到人,但他自己也及时刹住了。
自从这次经历后,村里的年轻人跟我更加亲近了,经常带我去赶场、到学校打篮球,还钻遍村庄附近大大小小的溶洞。他们甚至会给烟我抽,因为他们觉得抽烟是很酷的一件事情,一起按照地方风俗到集市去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他们说,赶场时看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可以拍一下她的肩膀,如果女孩对你也有意,她会跟你一起上山,一起通过山歌来传达情意。
跟他们接触,让我更加了解这个村庄,也理解了湘西的一些不同寻常的表现。他们作为蚩尤的后裔,在跟黄帝打仗战败后,他们的族人逃进了深山。在深山的各种不便的恶劣环境中,他们必须变得更加强悍;为了让族群散落沮丧的人心得以聚拢和避免外界的进一步迫害,也慢慢催生蛊术和赶尸等神秘技术。
但我更喜欢听他们外出打工的经历。
我们进村实习的时候,刚好是年后村里年轻人准备出去或还没有来得及出去的时间,所以我们还是比较幸运的。他们也愿意跟我们分享他们在外面的故事,也说了他们以后的一些想法和打算。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打算要出去的,而也有几个不打算或暂时不打算出去了。他们留在村里的原因不一,有的是过一段日子要出去的,有的因为生病了回来,有的已经不读书但年龄还小家里人觉得出去尚早,有的不愿意出去希望在家附近能做些什么来营生。
H是一个外出打工过又回来的人。在村民的眼中,H从小的很顽劣,学习成绩非常差。村里的老师见他在学习方面没有兴趣就干脆教他武术。长大后他成为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人,他跟同村一起出去的人一样,主要流动在江浙一带,在小工厂里做过工、帮人刷过油漆、卖过假钱等。他是比较幸运的,最后还能赚的一笔钱回去娶妻生子,并在村口的公路边开了一家小卖部。而其他有些人出去后赚不到钱无脸回来,只能继续在外面拼搏,有的尽管帮人刷油漆工资很高,但身体经不住甲醛等危害已得病去世,有的好不容易赚到一点钱回到怀化火车站时被人抢去……
H也付出了自己的代价,他有一节手指变得弯曲伸不直,是当年在外面跟人打架受的伤。他想把这截手指给板正过来,但他没有去正规的医院去做治疗,而是让村里一个刚卫校毕业的年轻人到他家里帮忙治疗。在注射完麻药后,就让人拼命将他的手指扳直。几个人无法完成任务后,觉得我的力气还可以,让我也来试试。而我当时觉得这种治疗太恐怖,尽管认为打了麻药,所以我也不敢用全力,最终手指还是没有被扳直过来。
在村子里的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村头那家人取了媳妇,他们很热情地请我们过去喝喜酒;学校的老师有事不能过来上课,请我们过去帮忙等。当然也有些令人心酸的事情。
一天早上,一个妇女过来找我们,脸上有些淤青。她让我们帮她拍照,并诉说了她的故事。她丈夫昨天回来了,但回来并不是为了看她和她们的儿子,而是向她提出离婚。她不同意,丈夫动手打了她。她把我们当作记者一样的人物,希望我们能把她的故事报道出去。
为了能有个更好的倾诉环境,她把我们带到一个山坡上,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唱山歌诉说了她的故事。她的声音很美,但声音很凄凉,因为听不懂苗语,也不知道她唱的什么内容。唱完后她跟我们解释山歌的内容,山歌里说了她从刚开始嫁给丈夫一起熬过的苦日子,包括一起住过山洞,后来两人外出打工,自己有了小孩回家,自己后来有病就不再出去。
我们是个外来者,对于这种棘手的问题我们也想知道村里的处理办法。在问及村委对此事的处理办法和意见时,他们表示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在丈夫打完她后第二天就坐上外出巴士,再没有回到这个家。在村民的议论中,我们听到更多的是对这个妇女的嘲笑。其实他们有些人早知道妇女的丈夫在外面的事情:有个工厂老板的女儿看上了他,而丈夫也不想回到这个家。后来的日子,我们也没有更多能力去帮助她,做最多的只是陪伴。
妇女在山坡上唱山歌的情形也让我时常想起,凄美的歌声还在萦绕。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到了我们提交论文的时间。因为更好碰到非典疫情在国内猖獗,我们每个项目点只能派了一名代表回去参加答辩,而我刚好抽中了回去的签。论文答辩结束后我也再没有回过村庄。
自己曾拜读过一篇《石头的胜利》的散文,它讲述了在岁月蹉跎中,“万间宫阙都作了土”,只有石头的东西依然耸立不倒,向人们诉说着它的历史。
但经历那段湘西生活经历后,却发现石头的东西也并非固不可摧。如同这个石头的村庄,曾经是多么地充满生气,多么的热闹非凡:每当过年农闲的时候老人们都会带着小伙姑娘一起习武,一起耍花鼓,年青人相约上山情歌对唱……可在现代意识和经济的冲击下,它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曾经的热闹景象变得只剩下一个冰若石块,只有老人和小孩留守空巢的村庄。
十五年过去,留守儿童状况在中国很多村庄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而我从那以后,好像被下了蛊,一直过得浑浑噩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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