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没福分,年纪轻轻就驾鹤西游去了。表哥是经理,说什么也要给表姑正儿八经操办一回后事。就当着东邻西舍隆重宣布:雇下两班吹鼓手为母亲送行。
这世道,人一有了钱,就像瘦驴拉的屎蛋蛋一般硬。势利眼的亲戚朋友们在经理面前就变得低眉顺眼起来。至于乡亲四邻看殡不嫌规模大,越大越闹。唯有表姐没把兄弟当一回事。瞅个空档,扯着兄弟的袖子低声道:人死如灯灭,该省俭就省俭吧!别忘了,你前阵子答应给小学校捐些钱修修校舍至今无动静。干打雷不下雨,人说咱闲话哪!表经理铁了脸抢白道:“也不看看这是甚时候,还有心事管那事!丧事当紧,母亲一辈子就这一回哩!”——表经理真孝顺!
吹鼓手来了两班人马。各搭吹手棚,阵垒分明,真枪真刀。众人一味鼓噪,争看一场对台戏。马班头胸有成竹,除了徒儿们各有绝活,他还有杀手锏——哭手幺婆。保证不用唢呐不用笙,一方手帕半台戏。单是哭灵一项,不知倾倒了多少看客!相比之下,牛班头稍嫌底气不足。该说不说,论“吹”技,他不服软。可论哭活,就稍稍逊色。娘个腿,那马家班的幺婆,泪珠儿不值钱。说流就流说滚就滚干脆利落,直哭得昏天暗地窦娥难比。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牛上磨不拉也得拉!
却原来,天下之哭不外乎三类:有泪有声叫做哭;有泪无声叫做泣;无泪有声叫做嚎。马家班幺婆以假乱真的哭嚎本领闻名遐迩,于是牛班头不由得就胆虚。
对台戏总算开锣了。两班人马各显神通,鸣哩哩哇啦啦,既排场又遮丑,吸引了好看热闹的众乡亲。也节省了表经理等一干亲属不少热泪。场面热烈而悲壮,将热闹与悲怆揉和得如此和谐,不能不算是吹鼓手们一大奇功。牛班头亲自披挂上阵。好家伙!什么京戏越剧地方戏,杂七杂八流行曲,全用小唢呐大喇叭一一演绎出来。尤其一曲《百鸟朝凤》,一次次把哀伤与热烈推上高潮。马班头暗暗为手下打气:甭看牛家班眼下神气,一到哭灵那一段准他娘的撒汤。咱有幺婆咱怕啥?——哭灵哭灵一哭就灵。到时候,看那票子揣到谁家兜兜里去!
果不其然,哭灵节目一开锣,幺婆就晃着肥鹅腿一扭三晃地匍匐至灵堂前,长一声娘短一声娘地哭将起来。你看她,尖腔细嗓声情并茂,一把鼻涕一把泪,压根用不着辣椒水儿胡椒面造假。直哭得看热闹的乡亲们个个像嚼了大山楂,酸溜溜的不舒坦,心软的娘们就跟着悲伤。娘个腿!幺婆哭得呼天抢地,比亲生闺女还带劲!表经理受了感动,朝帮丧的老舅丢一个眼色,几张百元大票立马塞进马班头的衣兜里。——表经理真孝顺。
这当儿,轮到牛家班上阵了。大伙睁圆了眼,支楞了耳,屏住了呼吸,决意要判个死活论个输赢了。倏然间,马班头惊得呆了,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只见牛家班全哨人马齐齐步上灵前,由牛班头打头阵,十个壮汉一字排开,同时双膝跪地,磕头如捣蒜,一齐哭喊亲娘。雄壮的男低音,一下子就把孝子经理的哭声淹没了。帮丧的老舅再也不去理会表经理的眼色了,扒拉开人群挤过去,一大把百元大票掖进牛班头的衣兜!牛班头捂紧了那票,口中嚎道:俺的那个亲娘噢!您老咋就忍心离开疼您爱您的亲人撒手而去了呢!——噢嚎嚎嚎呀!……
表经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懂事懂理。忙不迭嚎啕之余,不忘向众乡亲作揖磕头:“众位相亲,在下不在家时,清明时节,烦请乡邻给母亲坟上挂张纸钱啊!在此,俺先敬拜众位乡亲——多谢啦!俺那亲娘噢!……”如诉如泣,悲恸欲绝。
人类的表演能力其实是与生俱来的。缺失者多属未能真正进入角色的缘故。若是当演员的演技不济着实该打。你看眼前这场闹剧,剧里剧外,主角配角,帮忙的,打杂的,策划的,实施的,抬轿的,花钱的,配合得多么默契!这样的阵势,怎不叫人唏嘘动容,回肠荡气!娘个腿哎,丧仪看了不老少,谁又见过这阵势!——表经理确实孝顺!
死人进入坟墓,只是一个仪式。灵魂依然活在亲人们心中。对于那些不相干的人而言,再哭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这只是一般性判断。特殊情势下,也只能区别对待。比如,表经理的大舅舅从国外归来,要到墓地祭奠逝者时,还能说一般化吗?别急,表经理自有安排。据说到了祭扫祖墓那日,家人陪了荣归故里之人缓步行至墓地。大舅舅倏然之间就惊得呆了!——这儿齐刷刷站满了乡邻,打眼看也有七八十位。焚纸钱,摆花圈,墓地两旁一溜二十几个花圈,很美,很壮观。黄白两色花朵组成的花环显得素雅美观,随风起舞的挽联上面,写满对逝者的沉甸甸的怀念。众人两溜分立,肃立默哀,气氛很是庄严肃穆。众人打拱作揖之后,听着号令齐齐一跪,同时就嚎一声“嗷嚎嚎”,感动得大舅舅这位离乡赤子热泪盈眶!然而,那些乡亲是表经理花钱雇的,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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