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有这么一个习俗,每一年阴历十月初一的晚上,活着的人都要给故去的祖辈先人送寒衣。意思是,冬天来了,气温下降,阳世人给阴间的亲人置办新衣,抵御寒冷,彰显的自然是一份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虽然阴阳两隔,但是这份亲情源远流长,生生不息。送寒衣,就是烧纸,五种颜色的纸,都是有一些讲究的。果绿,粉红,姜黄,雪白,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紫蓝则代表在蓝天下生活的子嗣后人。
在我小的时候,奶奶就在这个小型的祭祀活动中扮演了主要角色。十月初一整个一天她都是忙碌的,清晨早起,她开始仔仔细细把大门口,庭院,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朴素的床铺整理的干净整洁。
院子里的落叶,灰土没有了,青砖地面纤尘不染。柴垛码得整整齐齐,玉米堆得规规矩矩。红色黄色的菊花灿烂耀眼。其实,奶奶每天都很忙,喂猪喂鸡,缝补浆洗衣物,到田里伺弄庄稼,烧火做饭,家里家外她瘦小的身影穿梭来回,不亦乐乎。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似乎身体里总有用不完的力量。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一直是忙碌的,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即便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还要缝补衣物,或者纳鞋底。
吃晚饭的时候,奶奶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她显得安静从容,动作有条不紊。奶奶蹲在大门外,用两捧沙土堆起一个小丘,然后用一把炉灰在小丘前面画个圆圈,圆圈里摆上几个果盘,有苹果桔子石榴花生。当然更离不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是团圆的象征,是必不可少的角色。点上香,祭祀就正式开始了。香烟袅袅升空,便是于异界沟通的桥梁,活着的人就可以和冥界里亲人的魂灵自由对话了。
奶奶的手相当灵巧,她事先把五色纸剪成各式各样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好,还剪了厚厚几沓纸钱,用帛纸叠了大量的金元宝银元宝,火焰点燃起来,奶奶的嘴唇嗫嚅着,念念有词开始诉说亲人之间的贴心话。声音虽然很低,但是语速很慢,我听的比较清晰。
大概意思是说,天气变冷了,那边也冷了,该添一些衣服保暖了,再送上些银钱,买东西拘便些,千万不要仔细,受苦一辈子,千万不能再遭罪了。晚辈没有忘记先人,今晚大门敞开,你们都回来看看吧,现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秋也收了,耩上的麦子都半乍高乐,妻贤子孝,孙辈听说,一家子身体健健康康,日子顺顺当当,政策暖心,邻里和睦,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那种感情已经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当这种爱被时间残酷地剥离,那种痛深入骨髓,刻骨铭心。十月初一的夜晚,整个家庭都沉浸在浓浓的追中思之中。在淡淡的灯光下,奶奶平静地诉说着悠长的昨天。风风火火的大跃进,九死一生的三年自然灾害,吃草根树皮的苦难岁月,象一部泛黄的黑白电影,在我面前缓缓播放,我钻进被窝深处,紧紧抓住被角,身体莫名其妙地微微颤抖,似乎害怕那个黑暗的世界会变成一个黑色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吃进肚子里。奶奶好象知道了我的心理。她紧紧抱住我,用布满老茧的手在我脊背上来来回回抚摩。她干瘦的身体传递给我一种温暖的力量。渐渐地,我就情绪平稳了。她松弛的皮肤就象是春天的湖水,让我变成快乐的小舟,那一年我刚刚六岁。在奶奶的故事里,我慢慢进入梦乡,唇角带着甜蜜的微笑,腮边却挂着晶莹的泪珠。
很多年时间过去了,如今我已经临近不惑之年,人世间发生了许多苍海桑田的巨大变化,奶奶,父亲都已经离我而去,每每天气寒冷的时候,我就倍加思念他们,许多个夜晚,他们会以梦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和我说一些贴心话。常常泪湿衾枕。这个时候,泪水是洗涤灵魂的温泉,让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在我遭遇困难,彷徨无助的时候,他们恰如其分地出现,或者给我出主意,想办法。或者给我说宽心话,让我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我再也不会傻傻的觉得,奶奶烧香、拜佛、是一种迷信活动。跟另一个世界上的人对话是一次圣洁的感恩活动。缅怀过去,展望未来,心中是满满的希冀,还有大草原般青翠的爱。把自己现在幸福的生活跟先人汇报,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安稳。其实,那是一种自我暗示,心里踏实了,人就会活得心安理的,踏踏实实。
火焰跳动起来,我磕头完毕,蹲在她的身边听她絮叨,奶奶满头银发梳理的整整齐奇,脸上的皱纹清晰而深刻,在我的印象里,奶奶一直是这个形象,似乎永远是这个样子,没有年轻,也没有衰老,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离我远去,再也不回来了,伤痛的感觉慢慢从身体底部渗出来,我才发现,对她的感情如此深厚。
当我离开故乡,到了千里之外的城市,为了生存和梦想拼搏奋斗的时候,这种对于亲情的强烈思念,就会衍生成一种巨大的力量,变成身体内部的强大支持。它也是我内心强大的源头活水。
每当我凝望先辈的遗相,从他们坦然的表情,安定的眼神里,总是能够读出太多的人生智慧。他们扎根在我的血肉里,灵魂里,与我朝夕相伴,须臾不离。我以烧纸这种约定俗成的习俗作为形式,完成了一次对亲情记忆的重温。让我的灵魂与先辈的灵魂实现了跨越时空的对接。
因为白面才能包饺子,有饺子才算是过年呢。那时候父亲十一岁,叔叔八岁,“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两个人正在长身体,胃口常常因为得不到满足而疯狂造反。爷爷四十岁就撒手西去,奶奶艰辛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使出浑身解数,左邻右舍借,回娘家拿,甚至冒险去生产队的田里偷。就是那样,也往往是杯水车薪。她偷偷掉眼泪,去爷爷坟上苦。之后,还是得咬紧牙关,强颜欢笑,把沉重的生活继续下去。奶奶常挂在嘴边的
一句话是,过日子比树叶还稠呢。她被风建礼教缠了的双脚很小并且严重变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是她却总是健步如飞,大约是她知道自己肩膀上重重的责任,心里装满深深的爱,她却忘掉了自己。土里刨食,需要大量的血汗付出啊!
奶奶给我讲述的最精彩故事,是她跋山涉水去南乡换面的经历。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刚刚从三年大灾的阴影中走出来的人们还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田地里产出的粮食还不能满足每个人空虚的胃口。勤劳的奶奶开垦了自留地,靠一些高梁红薯补充家庭的粮食空缺。过年的时候,一瓢白面都显得弥足珍贵。
奶奶捡红薯的日子是完全业余的,因为她要挣工分,这是获取食物养家糊口的主要途径,一个寡居的女人,拖着两个半大孩子,在饥馑频仍的年代里,有着诉说不完的辛酸。但是,奶奶骨子里的倔强因此突兀出来,她拒绝了登门劝说她再嫁的媒人,一心一意,坚定不渝地和生活并未肩而行。
奶奶把捡来的红薯洗净,切成薄片,放在芦席上晾晒成干儿,装进布袋,攒够四五十斤,背在肩上就上路了。走之前她烙好十几张高梁面饼子,供父亲和叔叔做干粮,她自己装几个窝头咸菜。我们的家乡离南山一百多里的路,却要经过三条河,两座山。换回二十斤白面,那时候没有车辆,路也崎岖坎坷,到了家,奶奶双腿浮肿,两只脚涨大了许多,坐下去再也不愿挪动半步。她的脸上却是欣慰的笑容,因为这个节日孩子可以吃到
吃饺子是过年的大事。奶奶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自己非但没有累垮,相反身体强健异常
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活到九十岁,含笑而去。当火光在我面前闪烁,纸灰蝴蝶般飞舞,先辈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我止不住想跟他们说话,并且有说不完的贴心话,我也突然明白了多年之前烧寒衣喋喋不休的那个奶奶。那样的怀念,是掏心掏肝的,也是贴心贴肺的,在深切的怀念里,我们明白了感恩的真正含义,从而找到了快乐的源泉,幸福的真谛。
有人说,快乐的人不是拥有的多,而是计较的少。我想,只有懂得感恩,才会不为鸡毛算皮去斤斤计较,不会为欲壑难填而痛心疾首,在平静淡泊里感受时光的美丽,生命的珍贵。澄澈的灵魂遍洒七彩阳光,每一声心跳都是醉人的天籁,吉祥的琴音。不必千山万水,好地方就在身边,不必望穿秋水,好时光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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