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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火柴想到父亲

(一)

对火柴的记忆,是从父亲抽烟开始的。

烟是父亲的命根子,没有了烟,也就没有了父亲。父亲在6年前患肺癌走了,医生说,是烟要了父亲的命。

不知为什么,父亲住院化疗期间主动把烟戒了,很彻底很干脆地戒了。

(二)

小时侯,我看见大人们围在一起互相点烟的场面,其动作是快速而又小心翼翼的,若动作幅度大了,就会招风熄火,若动作慢了,点不了几根烟火柴就灭了,在那时的我看来,点烟也是一门需要掌握分寸的技艺。我对父亲用外罩挡风为别人点烟的技艺非常钦佩,无论风多大,父亲就会一边遮风一边为别人点烟,在别人都难以点着时,父亲骄傲地轻而易举地就把烟点着了。为此,我禁不住问父亲,“风那么大,你怎么能把烟点着?”父亲憨厚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现在想来,大人们之间点烟与借火的场面是温暖的、温情的,也是非常温馨的,他们以火柴为中心围在一起,彼此的身体离得很近,手、胳膊、衣服都互相紧贴着,甚至,俯身接火时,连脸都会碰在一起。细微的火苗,温暖的火种,拉近和连接起彼此的身体、表情、呼吸和心跳以及内心的温情。他们围在一起抽烟的时候,有时说说庄稼的收成;有时唠唠乡间趣事;有时有一句没一句地接近沉默,但由此却深刻地表达了更实在更温暖的内容。这种场面常常出现在劳作间隙的地头旁,他们的眼看着庄稼,并非为抽烟而抽烟。有时也坐在门口的土墩上,任凭光着屁股的孩子在眼前跑来跑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上述的动人场面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随处可见的是另外的一种场景:人们围着麻将、赌场、官场、名利、女人,仿佛信徒围着信仰和上帝,仿佛求道者围着道义与真理,人们团团围坐在金钱、权力的图腾面前,权和钱以及女人,成了男人们生活的中心,也成了失去信仰和真理的这个势利世界的“终极真理”。人们表情冷漠、目光诡谲地围着物质的神灵,只能使人浮华、浅薄,人与人、阶层与阶层之间便被物质阻隔,从而少了心灵的相通。

(三)

火柴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古朴、温和、节制、柔软、徐缓、持久的,同时,也是清洁、厚道、有营养的。这种特有的气息,是农业气息的索引,那是土地与草木宽厚而又绵长的呼吸。

父亲去世几年了,但父亲身上的气息,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尽管在父亲生前我没有好好的孝顺他老人家。仅有的孝顺就是在他住院时,我没有吝啬金钱和时间。

那时候,好心的医生劝我把父亲送回老家,言外之意是反正治不好了,别在医院花冤枉钱了。我没有听从好心医生的劝告,相反,而是毫不犹豫地要花费所谓的冤枉钱,因为我是父亲的独生子,我有权力这样做,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干涉我,谁会干涉儿子为父亲治病啊!我想着万一,万一治好了呢,万一奇迹出现了呢。可惜,生活中哪会有那么多的万一啊,稍微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肺癌的治愈率在世界范围内会有多少。

父亲住院的三个月,我几乎每天都陪伴在他床前,就是他出去散一会步,我也是紧跟其后。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我能看见他的时候,也是一天少似一天。父亲生前爱看戏,为了让他走(去世)之前能真正地看一场戏,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电视台的熟人,请他想法为父亲弄一张现场直播的戏剧晚会的票,也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电视台的熟人,总算了却了这个心愿,看得出父亲是满意的开心的,要不,他苍老的面颊上怎会展开久违的笑容呢,可怜的父亲哟!

除了农忙时,因昼夜辛劳顾不得换衣和没条件洗澡,父亲和乡亲们的身上难免有些汗味,然而,这些汗味也被他们身上覆盖着的更浓郁的草木气息、泥土气息、庄稼气息和香烟气息中和了,那汗味反而使他们身上的气息有了一种海的深沉的遥远。

从父亲身上,从乡亲们身上,从他们那一代人身上,能闻到整个大地的气息!

火柴,一根根小小的火柴,一股股隐约的草木清芳的气息,围绕并陪伴了父亲的一生。在他贴身的衣兜里,随时装着等待划燃的火种。

临终,我们清理遗物时惊奇地发现,在父亲清贫的衣兜里,还揣着一盒火柴。

(四)

我记得,父亲生前,每当有人向他敬烟,他总是非常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接过烟,一面点头一面说着感谢,之后,若敬烟的人也抽烟,他会连忙划燃火柴,先给他点着,再给自己点着。那些给自己发过烟的人,父亲总是把他视为朋友,总是对人家怀着好感和谢意。我就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谁谁谁有一年在去赶集的路上遇见还为他敬过烟,谁谁谁只要一见他总是先敬烟给他,你见了人家后,要对人家尊敬,如果人家有需要咱帮助的地方,一定不要推辞。

知恩感恩,念人之好,是父亲那一代人的美德,也是数千年来我们祖先共同的品德。

别人不过发给他一根烟,父亲何以如此珍重?如此念念不忘?

我想,一个出入于田间地头的庄稼人,一生里,除了牛羊看重他尊敬他,除了庄稼苗喜欢他并在风里向他点头施礼,除了一生相拌的妻子的关怀外,还有谁尊敬过他?谁怜惜过他?谁感念过他?

所以那根带着别人手温和体温向他递来的烟,就不只是一根物质的烟,而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一份感情,一份看重,一份礼遇!也是对他人和自己的犒劳和慰问,以此来表示一种有限的自我欣赏和嘉许。

于此,我也明白了父亲生前总是随身带着火柴的原因,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抽烟要用,或许还因为,他可以随时给那些忘记带火柴的抽烟的人们以及时的帮助,从中体会到一份帮人的快乐,也收获一点被人感谢甚至尊重的暖意。

划燃的火柴,点着的香烟。现在想来,父亲那代人的吸烟,未必仅仅是满足解乏、提神那么表面与物质化的需要,而是,由火光、香味、轻烟与暖意所构成的一种仪式,进入一种不同于日常劳作的出神、恍惚状态。在这个状态里,他们不仅休息了身体,也缓解了内心的焦虑,在逸出日常劳作的那个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的时刻,体验到生命本身的单纯性、恍惚性和不受生存与死亡压迫的无边无际的自由状态。虽然只是片刻,但那是无边的片刻。在那出神的瞬间,生命变得很空灵很旷远。

文/赵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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