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冬月二十一日,是母亲逝世三周年祭日,按照乡俗,我们兄弟四人带着各自的家小及香蜡纸钱到母亲坟前祭奠,逝者如斯,遥想母亲一生,万千感慨,溢于言表。母亲在人世间所受的罪过,禁不住泪流满面,痛断肝肠。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酷冷的夜晚,母亲突患脑梗塞症,虽经多种治疗,健康的身躯从此一分为二,半体偏废,行动不能自如,生活难以自理。一个耿而且柔,淑贤俊秀、能干利落的她遭此大难,并没有淡忘对儿孙的教育和训责,对家庭的琐事仍然发号司命,细微安排。
我的母亲十七岁时下嫁给我的父亲,同年便生下了我。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漂亮、干净、整洁、衣着得体的女人。虽然以后又给我生下了几个弟弟,但仍不失为一个大姑娘的风采。她勤快,干事非常利索,待人接物,打理家务非常出色。在那个小小的土坯房里,一点破旧的家具,摆放的整齐有序;墙体地面灰尘打扫的干干净净;那个用土坯垒成的灶台,上罩一点白灰,她每天都要擦拭几遍,用低劣的原粮加工能做出喷香的饭菜。我兄弟几人的衣着尽管在那个年代,粗衣补丁,同那些破衣烂衫的童友相较,仍彰显出色,因为我的母亲有一双巧手。那个时候我们最害怕的是剃头,那就是把头用温水闷湿,用剃头刀在头上剃发。每次剃头都是母亲亲自操刀,将头剃得光净明亮,状如葫芦,俗称葫芦头。长大后的我,取其谐音为福禄头。其实福禄在哪里呢?跟我同代的童年,有的高官得坐,有的布衣庶民,是时运不济,还是命运多艰,怎能是一个福禄言清。
有一次剃头,我跑了,跑出很远,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后来被母亲找见,一顿饱打,头还是剃了,我哭了,母亲也哭了。她后悔打了我,因那时狼很多,有时白天都能看见狼在河边对面坡上走动。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躲在树林里万一遇见了狼怎么办?这不是要她的命吗?平时母亲是舍不得打我的,只此一次。我淘气好动,上学逃学,母亲总是从正面教育我而从不责之于皮肉。她鼓励我好好念书,甚至能说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类的洋话。
母亲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她不但勤于理家,还具有文艺细胞。她会唱一些秦腔、眉户、商洛花鼓等段子,声音悦耳动听。晚上饭后,劳累一天的她坐在炕头上给我们唱《谢瑶环》、《游龟山》等剧目。她非标准的唱腔,面部的爱恨情仇绝不亚于一个专业演员,简直使我相信“此曲只应天上有”。母亲勤快执着,在六十年代中期,那个困难的日子里,我家原住的那小三间土坯房,以容纳不下我们居住。
她自己主张再盖三间土房,当时遭到父亲极力反对,母亲硬是说服了父亲。担土、和泥、脱坯、去山里砍木料、借钱买砖瓦、请人帮工盖起了三间厦房。我们的居住环境一下子宽敞了许多。肌体的劳累使母亲也消瘦了很多。母亲,慈母!在我上学的时候,母亲用各色的破布头,给我拼做了一个既好看又实用的书包。她每次送我去学校,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认字、好好学习,希望成人成材,不要像她那样不识文墨,只能生孩子,没日没夜拼死干活以维生计。放学回家,她总是把加热的饭菜递到儿手,在一边看着我吃饱喝好。直到我上初、高中时,每次回家锅底煨着火,锅里坐着一大瓷碗饭等儿食用,而她自己还在生产队上工,吃饱了没有,因那是个少食缺衣的年代。衣衫破了,有娘缝补;儿子饿了,有娘做食;儿受挫折,有娘激行;儿子病了,娘恨不能以身替之。而我那时并没有体会娘恩。
我的父亲老实巴交,少语寡言,家里一切事情都是母亲做主。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盖房,人前人后,都靠母亲一手张罗。她办事之利落,言语之中听,性格之包容,待人以敦厚,赢得了邻里之间的众口皆碑。遗憾的是母亲的基因给我们遗传甚少,倒是父亲那种懦弱、胆小怕事、老实的基因遗传甚多。
病榻上的母亲,苍老了许多,满头乌发已霜雪尽染,病前那坚毅、笑容可掬的面庞存在有几多忧愁,生活起居要靠人以助。由于长期卧床,她患上了严重的难以治愈的褥疮,完好皮肤溃烂的伤痕累累。每当我给她敷药时,问她疼吗,她摇头说不疼。我自问,她哪是不疼,是疼在心里,是难以抹平的心痛。由于大小便失禁,只要母亲一大小便在床上,她就喊我,给她更换并拿去洗涤。我跟母亲常开玩笑:“哎呀,老娘,你咋成这人了?我小时候你一把屎一把尿将我养大,现在你以老变小,老小老小,轮到儿给你擦屎倒尿了。这是自然的归还,也是自然的轮回”。
母亲笑了。我看到的是母亲那不得已、极痛苦的微笑。据说人年轻的时候非常干净的人,到后来老时都在污秽中度过。这是不是预言呢?母亲无奈,我也无奈。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长时间这样,我厌其烦,在她面前多次发脾气,看到我脸色不好,她便哭泣落泪,诉说她养我之艰辛,我诅咒这万恶的病魔,将一位心地良善的母亲折腾的如此这般,儿言语里责怪母亲,而心里早已难受至极。虽多次在母亲面前说过:你还不死,死了享福,死了再不受罪和再不害人了。母亲说:妈的罪过还没有到头,上帝不可能收她。现在想来说这些话,儿不孝,儿确实不孝。能否可求得母亲的宽恕吗?
那是一个凄冷的夜晚,母亲去了。当时我们以为她能熬过这个冬季而没有在她身边陪护,谁能想到她竟不辞而别了,身边竟没有一个子孙。第二天我们才发现她遍体冰凉,气息全无,身体下的被褥全部被尿液浸透,溃烂的褥疮还在向外流脓,慈祥的面容已变得扭曲而不忍睹。因她在我弟家,我不好说甚,只有暗自悲伤。母亲,可怜的母亲,含辛茹苦养育的四个儿子临走时,竟没有一个人陪护在她身旁,我悔死了。
她是怎么走的,是愤恨?是孤独?还是牵挂?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再不向儿要吃要喝,再也不受人世上艰难困苦。想起母亲的音容和儿的不孝,我常跪在灵前,痛彻心扉,泣泪交流。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幸福,给了我所需的一切一切,而我给了她什么?我为我感到悲哀。也许是上天垂怜母亲的苦难,入殓时下起了大雪,那漫天的雪花为母落泪,天地一色的白装为母挂孝,送母远行。
母亲走了,前无古人的我已儿孙绕膝,须发皆白,岁月无多而将要成为他们的古人。母亲对儿的期望已化作镜中花,水中月望不可及。母亲走了,离儿多远,儿千呼万唤,奈何关山重重,阴阳隔世,儿想娘只能在梦中。母亲是瑶池仙女,月宫嫦娥,在虚无缥缈的仙境中轻歌漫舞。可否还记得你在凡间的后辈儿孙?你给儿留了什么,是几多的忏悔与无尽的思念。我可怜的母亲,你想儿否?
眺望星空,那颗最亮的星据说是母爱之星,给万物布施着光明,她是不会陨落的。
谨以此文祭我至亲至爱受苦受难的母亲。
甲午年仲春写于咸阳 明库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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