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家之后经常跑出去玩,要先骑车到乡上搭车。去乡上的路上,碰到一对儿陌生又再熟悉不过的父子好几次,第一次遇见他们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慢慢地,就有些为他们伤心了。
我自认自己是孝顺的娃,但在那人面前,我弱成渣。
最早认识他们是在我10岁的时候,好多年过去,他们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儿子拉着一辆黑到油亮的架子车,架子车上凌乱地挂满捡来的破烂儿,车子正中央,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长胡子老头儿,老头儿手里总是拿着烟头,不时抽上一口,咳嗽两声,美美地朝地上吐一口浓痰,那便是父亲。儿子总是光着黝黑的膀子,有时还打着赤脚,我不知道他在冬天是不是也光着膀子,因为我从来没在冬天见过他们,也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在哪里讨生活。
10岁的时候爷爷还活着。我问爷爷他们是干嘛的,爷爷手里也拿着烟,不时抽上一口,把烟圈吐在我头上,然后才不急不缓地跟我说:“他们是xx村的。那老头子有福啊,虽然生了个傻儿子,傻儿子却待他好得不行。”
我不禁有点儿疑惑,便伸手抓爷爷的烟,不让他再吐烟圈,嘴里问着:“他们既然是xx村的,那就该有地种,他们为啥不种地?”
爷爷摸摸我的头,说:“傻儿子哪里学得会种地呦!如果会种地还用发愁娶不到媳妇!那老头子年龄大啦,也干不动啦,他俩的地,那老头子的大儿子种着类。”
“他还有一个儿子?”
“有,还娶了个漂亮媳妇类。”
“那他那个儿子咋不养活他?年龄那么大,还让他跟着傻儿子到处跑着捡破烂儿!”
“那个儿子倒也想养活他啊,就是他那媳妇……唉,你还小,跟你说这干啥。”爷爷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布鞋左右转着踩了踩,直到在土地上转出一个半圆,才移开了脚。
爷爷接着继续说:“说起来那傻儿子也稀奇,连钱都认不得,每次卖破烂的钱都交给他爹,每天却不忘了把他爹背车上,自己不吸烟,遇见地上有烟头还帮他爹捡。要不是他这般孝顺,那老头子早饿死路边了。”又望了望我,“将来你可得孝顺哈,等我死了,逢年过节别忘了给我这老头烧点纸钱,让我有点儿烟抽。”
我拍拍胸脯,昂着头说:“放心吧爷,别说逢年过节,我啥时候回来啥时候给你烧钱!”
啪的一巴掌落在我头上,“我现在还没死呢,趁我还活着,来,给我捶捶背。”
回到现在。昨天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这父子俩,天下着蒙蒙雨,傻儿子依旧光着膀子,卖力地向前拉着架子车,路上尘土没有因为雨天而变得稀少,每过去一辆车,傻儿子身上的土就多一层。我骑的是两个轮子的电驴,但我还是放慢了速度,怕再给他沾尘染灰。忽听他低声骂了声:“呸!咋恁多孬孙车天天乱窜不闲着……”距离很近,也就听得真切。我看了看他的脸,一张傻呵呵的笑脸。
车子猛地摇晃了一下,我吓得赶紧扶好车看路。坐在后面的老妈骂着:“咋开车的你,摔死咱俩去球!”
“妈,你认识那人不?”我无理不敢还嘴,便问他傻儿子的事。
“谁不认识他?我没结婚还年轻那会儿,他爹给他五块钱让他去赶集,去了一天,回来时两手空空,兜里还是五块钱。乡上很快就传开了,xx村有个傻儿子,五块钱都不认识。”
听到这话,我更加敬佩傻儿子的孝了。人都说大智若愚,我看非愚无大孝。愚又如何?身边的人欢快,心中自然也乐呵。
至于小时候对爷爷说过的话,则让我自己都感到羞愧了。
(二)
我望着眼前一座不起眼的坟头,对阳子说:“看,这就是咱爷的墓。”
我用手扒拉开坟前疯长的野草,捡起一根枯树枝,在扒拉出来的空地上划出一个圆圈。刚下过雨,泥土松软,圆圈四周翻卷起一层土皮,泛着淡淡的玉米叶子的味道。
阳子问我:“为啥划个圆圈出来?”
我说:“把烧的钱圈起来,不让别人跟咱爷抢钱。来,把钱给我。”
不等他递上来,我已转身从他手中拿过纸钱。绳子扯掉,最外层的那层红纸也扯掉,露出一大扎粗劣的黄纸。打火机凑上去,轰,圆圈里光烟四起。
阳子又问我:“为啥把红纸扯了,不和黄纸一起烧掉?”
我说:“红白喜事,红喜白丧。红色的钱,阎王爷那里叫伪钞。你记住,这是规矩。”
我揉揉被烟熏到的眼睛,对着坟头,对着空气,和此时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聊聊天。阳子模仿起我来,也揉揉眼睛,嘴里念叨着爷爷我们烧钱给你花爷爷我们来看看你之类的话。
回去的路上阳子依然在抱怨,也难怪,盛夏的玉米叶子长得旺盛繁密,就算是用胳膊肘挡着脸朝前猛冲,也架不住两臂和腿踝处被玉米叶子剌得生疼。再加上看不到前方的路,眼前忽得闪出一座座坟头,昏沉沉的天空下,着实有点儿瘆人。
老脸红了红,忙转移话题:“阳子,你信不信这世界上有鬼魂一说?”
阳子没吭声。我干咳一声,又说:“我带你来给咱爷烧纸,不过是图个慰藉心安,人死了,自然灵魂也跟着消亡。”
阳子很不赞同我的话,摇晃着小脑袋,嘴里念念有词:“不对不对,灵魂是不会消失的。咦,如果灵魂没有消失,那地球不早就爆满了?恩,灵魂是不占地方的,一定是这样。”
我怔了一下,对阳子说:“不占地方那叫二维空间,是平面的,就算是死者的灵魂真的存在,我想也应该是生存在四维空间,不受三维立体空间的限制。”
阳子的头晃得更厉害了,白了我一眼,说:“听不懂你说的啥。”
我只有苦笑一声,没事跟一个十岁的孩子叫什么真。我又问他:“你喜不喜欢看科幻电影?那些东西可以拓展你的思维。”
阳子张牙舞爪起来,嘴里还说:“是不是铠甲勇士合体哼哼果宝奇兵香蕉侠归位?我喜欢看科幻电影!”
“你那叫儿童动画片……”
阳子大声辩解:“你不懂,那叫儿童科幻电影!蹦蹦蹦,开枪毙了你!”
“……”
“长大了你就明白了,科幻电影和动画片都是人类最美丽的想象。”我抬头看看天,才下午五点,路已经看不清了,深一脚浅一脚的,人字拖上全是泥巴。
“我想长大!长大就能知道可多可多的东西了。”
“长大的确能让你得到很多东西,同样的,也会有些人,有些事,渐渐会离你远去。每个年龄段都有每个年龄段的快乐和烦恼。”我回头望望遮掩在玉米田地的海洋中的坟场,看不到半毛钱的鬼影。“走吧,回家吃饭……”
阳子一直跟在我身后。十几年前,这样的下午,我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爷爷后头。
“哥,给我买个雪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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