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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

“ 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打你。 ”

楔子

这辈子我见过最多的哭,是我妈的哭,她好像是个泪人,有点事儿就哭。

小时候总觉的她没出息,挺大个人了,除了哭就不会整点别的出来。耍泼妇、骂大街,就是像我一样满地打滚耍心眼也好,咿咿呀呀的一天天,烦不烦。

长大后,见我妈哭的极少了,可每次她哭又都让我痛彻心扉。

唉,你这老太太,咋就不能给你姑娘省省心呢!

至于我爹,我只见过他哭过一次。

1

听妈妈说,我出生的那个冬天,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一夜的大雪堆了差不多有一米多高,把门堵得严严实实。早上我妈推门推不开,她就挺着大肚子站成弓字步双手一用力,然后,我就生了出来。

我爹正躺在火炕上睡觉,听见我妈在外屋嗷嗷地叫他,赶紧赤着上身跑出来。扒下我妈裤子一看,我脑袋都露出了半个。

在医院,我爹还是赤着身,外面裹了一件绿色的军大衣,冻得哆哆嗦嗦地隔着育儿室的窗玻璃往里瞧,最后确认了我的的确确是个丫头,再一句话没说,调腚回家继续睡觉去了。

我爹不喜欢女孩,他在我妈生我之前就告诉她,你要是敢给我生个丫头片子,给我绝了后,那你就自己养去吧。

没想到,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给我妈惹了一个天大的祸。

怨我!

2

我爹爱喝酒,也特能喝。早上他啃着白面和玉米面两掺儿的馒头,就着一小碟萝卜、芥菜、鬼子姜、雪里红缨子的杂货咸菜,喝上三杯七钱的散白酒。

中午他喝不喝我不知道,我估计是不喝,因为我看见他出门时只带了3个馒头和炒鸡蛋,没带酒。

晚上他会喝很多,每次我都想数清楚他到底喝了多少杯,可每次我都是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提心吊胆地睡着了。

我爹喝多了酒就会打我妈,每次我从睡梦中惊醒,他都在打她,而且打得很凶。

他倒是没打过我,一个手指都没动过,可能是因为我太小,刚记事儿。但他看我醒了,就会连我一起骂。

我妈就知道哭,她越哭,他打得越很,骂得越来劲。骂我妈不争气,生个姑娘让他没盼头,这辈子他在单位窝囊还不算,生个孩子也窝囊。

3

那天晚上我爸下班回来时,脸色阴沉沉的,好像是在单位又不顺心了。我不懂,但我很害怕,害怕他骂我和我妈。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我假装闭着眼躺在炕上,他喝一杯我数一次。记得他喝到第四杯的时候,他把杯子在饭桌上使劲儿一墩,就开始骂我妈。

我妈开始哭,他听了更心烦,我知道接下来他就要动手打我妈,我吓得把被子蒙到头上,假装睡着了。

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就是我爹嘶声力竭地喊我妈的名字。我偷偷地掀开被子一角,屋里门玻璃碎了一地,上面一片狼藉地沾着通红的血。

我妈捂着喉咙倒在地上,手上全是血,我爹也帮着她捂着,手上也全是血。

我妈哑了,医生爷爷说是玻璃再偏一点点就切到大动脉,那我就没妈妈了。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动脉,医生爷爷叹着气告诉我,傻孩子,就是脖子下不停地跳、不停地跳的那个东西,切开了人就死了。

我爹被抓进了监狱,后来就回不来了。再后来等我长大了才知道,他赶上了严打,被判了15年。

我妈和他离了婚,街道的张王赵李好多大妈,围在我妈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然后拿了张纸让她签名。我妈说不出来话,呀呀呀老半天,最后流着眼泪签了字。

晚上,我妈搂着我,眼睛不转神儿地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她就哭。我拿小手帮她擦眼泪,擦了这面那面淌下来,擦了那面这面又流了出来。

我跟她说,乖,不哭不哭,以后没人打你了,我也不害怕了,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打你。

那天我帮她擦眼泪的时候,我悄悄地跟我妈说,我发誓,我要听话,我要有出息,我要让我妈从今往后不再哭泣。

我一直暗中恨着我爹,我害怕他,所以我不敢给我妈擦眼泪。但现在我不怕了,没有畏惧的我第一次发誓:从今往后不再让我妈哭泣。

我很争气的,学习很努力,上小学全校第一,上初中全校前三,上高中全校前二十,我上了大学,北京的一所重点院校。

我要有出息,我要挣好多钱,我要让我妈幸福,我再不让我妈哭泣。

真的,从我发誓那天起,我真的再没看见我妈哭过一回。

4

可我妈却一天比一天苍老,为了供我读书,她下班后还去夜市卖小货,有人欺负她不会说话,本来2块钱的东西扔给她1块钱转身就走,她张张嘴却没有声音,她没哭。

再后来她被下岗了,没有单位愿意雇佣她,因为她是哑巴。好不容易有个饭店雇她打杂,老板总在她收拾菜的时候故意摸她。有一天老板要摸她大腿,她抓起一大把葱花就按在了老板眼睛上。我妈又失业了,她没哭。

她看步行街有人卖煮毛豆、花生、茶鸡蛋的,就跟着学,跟着卖。城管来了,要抢了她的炉子、端走了她的锅,她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跟城管撕扯,被几个小伙子按在墙上,眼睁睁地看着东西被扔到车上没办法,她没哭。

5

我妈真的老了,连我放假回家的日期都没记住。

我进屋看见家里没人,撂下行李去步行街找她。远远地看见她穿着一件白上衣,系了一个花围裙,弯着腰跟蹲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比划着什么。那个人精瘦,黑乎乎的脸庞,仰着头叼着烟,看着我妈的手势。

我蹦跳着往我妈那跑,嘴里叫着我妈。她愣了一下,转头看见我,脸像开了花一样地笑,皱纹都被她的笑堆成了一堆一堆。蹲着的那个男人,迅速地站了起来,掉头消失在步行街的人群中。

我搂着我妈的脖子撒娇,把给她买的纱巾披在她肩上。我笑话她忘性大,连女儿回家都不记得。她边沙哑地呜呜着边手里比划着,脸上的笑把皱纹又挤得更深更深。

我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比划半天我也没弄明白,管他呐,走,回家,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孝敬您。

6

那天我做好了晚饭,我妈却一直没回来。这老太太也真是的,为了挣钱啥都顾不上了。我连跑带颠地去步行街找她,却没见人,边上卖瓜子的大妈说,我妈下午晕倒了,被人送到附近医院去了。

我跑去医院,像没头苍蝇一样挨个房间找,终于在一个屋子里看见了我妈。她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白色的管子,脸也白得吓人。看见我跑进来,她紧张得要坐起来,边上有个男人把她按住,轻声细语地说,你别动,好好躺着。

我有些疑惑,这人我确定不认识,但又有些似曾相识。他向我走过来,低声说,你妈中暑了,又严重低血糖,不过还好送来得及时,没什么大问题。我去给你俩买点吃的,你在这照顾她。说完,他跨着大步,腾腾腾地走了出去。

我急三火四地抓着我妈,从头到脚仔细地检查起来。

我妈拉住我,指了指门口那个男人的背影,然后不停地跟我比划起来。

原来那人是我爹,把我妈弄成了哑巴的爹。

我爹刑满释放出来,已经是40多岁的人了。他出来后,租了个小平房,买了台三轮车,四处给人拉脚。监狱把他改造得不错,忌了酒,也忌了戾气。

他没脸再去见我们娘俩,自认罪孽深重,就想自生自灭地孤独终老。没成想,偶然在步行街看见了我妈。

都说什么渐行渐远,可一旦转身,谁又能忍得住瞬间的泪奔。

我爹自从看见我妈,就每天一大早穿越半个城市,跑我妈摊位附近等拉脚的活儿。

他放下三轮车,跟同行的爷们打声招呼,然后帮着她出摊、卖货。城管来了帮她收拾东西跑路,有耍赖的顾客帮她撑腰,饿了帮她买她爱吃的东西,晚上再帮着她收摊。

我妈起先也赶过他走,可他像没听见一样,该干吗还干吗。我妈发起狠来,当街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嘴巴,他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转头把另外一面脸凑了过来。打吧,使劲儿打吧,帮孩子也打几下,我欠你们娘俩的。

我爹死皮赖脸地在我妈摊位上忙乎,可他从来都没碰过我妈身体一下,更别说留在我家里过夜。他只是像一个赎罪的人,想用余生来赎前生欠下罪孽。

……

我妈不停手地比划完,用可怜巴巴祈求的目光看着我。她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向我面前送了过来,微微地向我点着头。

“原谅?”瞬间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委屈,“要我原谅他?”

我妈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我的心,然后又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又向我面前送了过来,又微微地向我点着头。

我看见我妈做这些动作时,两行眼泪从十几年没哭过的眼眶里淌了出来……

我的心瞬间痛彻心扉。

7

我结婚的时候,我妈站在我的左面,她的左面站着我爹。

看着穿着婚纱的我,他俩都哭了。

我爹哭的那叫一个惨,老泪纵横了他满是褶子的脸。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过我爹哭。

司仪喊出“礼成”时,脸上已分不清眼泪还是鼻涕的他,突然转身跪在地上,给我妈和我磕了一个长长久久的头。

就好像那天结婚的是他,而不是我。

恨一个人很简单,但原谅一个人却很难,那需要更大的勇气。

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刺,但愿时光能慢慢磨平那些伤痛,毕竟我们心里的爱要更多一些,为什么非要折磨自己呢?

后记:本故事源自金鱼儿闺蜜张晓洁的亲身经历,为写作方便,改为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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