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红帐子,里头坐俩儿小胖子”。不用说,这是豫东一带尽人皆知的谜语,谜底就是花生(豫东叫落生儿,即落花生)。
地处豫东的寨里村,黄沙连绵,土质松软,正是花生的优良产地。每年八月中秋节一过,村子周围数百亩的花生陆续进入成熟期,家家户户都倾巢出动,背上抓钩,提上篮子,一起采挖。刚出土的花生并不直接拉回家里,而是连秧儿带果堆放在大田里,绿莹莹的秧子和着白生生的花生堆成了长龙。待到风吹日晒,秧儿晒黑了,花生半干了,才将花生和秧儿摘开分别拉回家中,秧儿作饲料用,花生则晒干后入仓。
我家在西南地、南岗和寨东南有三块花生地,统共有五亩左右。这是土改后的第二年,母亲说:过去孩子们年年看着花生眼馋,今年多种一些,咱也吃个够。其实母亲心里是为着父亲,父亲旧社会为地主种地落下一身黄病(贫血),医生说要多吃花生才会慢慢好起来。父亲知道母亲的意思,说:“这样也好,花生丰收了,咱也能像后街财主家那样,枕着花生睡了”。
“枕着花生睡”,这是后街财主傅金声的一句口头禅。前些年,傅金声家每年都种花生二十多亩,可收两三千斤,家里专门设了两间花生库房。傅金声嗜花生如命,常说“花生补血又补脑,常吃不显老”,天天顿顿不离花生,甚至晚上在库房枕着花生睡觉。说来也怪,他像真的得了花生之利,年过七十依然耳聪目明。父亲也在做着“枕着花生睡”的梦。
也是天随人愿,这一年我家的花生丰收了,平均亩产达到二百斤,收获干花生上了千斤。这些花生都储在我家东屋里,花生囤高过房梁,父亲每天从地里回来都要站在花生囤前看上几眼,心里甜丝丝的。到了晚上父亲会在家里点上一笼火,捧出斤把花生放在火里烧,火灭了,花生熟了,父亲说:“吃吧,补血又补脑,常吃不显老。”说来也巧,这一年我真的考上了县立初中,头一学期就在班上获得了第一名。
到了冬天,我们全家就围着火堆,吃着花生,度过漫漫长夜。父亲平时在外边少言寡语,此时却口若悬河,说个没完。他说到关于花生的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父亲说,他从小爱吃花生,可是过了三岁以后,有好几年开始远离花生。我问:“为啥?”父亲说:“说来好笑,就为一个故事。那时咱家里很穷,我从小又没了娘,身体不好,祖母经常用烧熟的花生给我吃。到我三岁的时候,你爷爷病了,为请医生把家里的花生全卖光了,祖母再也拿不出花生给我吃了。为了哄我,她编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从前寨里村一带出了两个老猫猴,龇牙咧嘴,一身红毛,专门吃三四岁的小孩。为了逃避这两个妖精,家家夜里都关门闭户,不敢出门。后来村里来了一个算卦先生说,老猫猴最怕挖花生的抓钩,只要大家都拿起抓钩撵,老猫猴就再也不敢来了。有一天,大家真的拿起抓钩,老猫猴无处可藏就摇身一变,变成两个穿着红衣服的娃娃,躲进花生皮里,再也不敢出来了。从那时候起,三四岁的小孩是不能吃花生的,你要是吃了,那两个妖怪就会在肚子里作怪,让你肚疼、拉稀。
我说:“老祖母真会编故事哄人,你也信?”父亲说:“当时我小,不懂事,也真有过两次吃花生过多拉过肚子,也就信以为真,不敢再吃花生了。”我说:“那以后啥时候又开始吃了?”
父亲说:“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因为身体弱,医生嘱咐说要多吃花生,可我怎么也不吃。你爷爷又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说这两个老猫猴原来不是妖怪,而是两个为国家立了战功的英雄,当他们胜利归来时皇上要封他们高官厚禄,两人不愿受封,就脱去战袍穿上布衣,变成潜藏在田野地下的花生,过起了老百姓的日子。我说‘那为啥吃花生拉肚子?’你爷爷说‘那是你贪吃的太多,消化不了啦’。”
父亲的这段经历让我浮想联翩,原来花生还是个立功不愿受禄的英雄。我再看看父亲,他那瘦弱的身体中潜藏的智慧和才能,常常令我敬佩不已。他是远近闻名的种庄稼能手,过去拉长工时,就因为能干要多拿两成工钱;这些年种地,我家年年都比别人家收成好。可是父亲在人面前从来没有炫耀过,而是默默守着家过平淡的日子。他真的活像那两个无名英雄。
豫东大地上的花生,在地下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结出大量的果实,在地上却只开着淡黄色的谁也不注意的小花。原来这就是一种可敬的英雄品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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