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具体地说,我对他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
每当看到他,就像是吃饭时看到碗里落着一只苍蝇,恶心得你恨不得一把把饭倒掉,把碗扔进垃圾桶,然后还得呕吐半天的那种。而且这种厌恶已经从心理过渡到了生理。直到现在,他站在我面前,我仍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厌恶。
尽管,他什么都没做。
都20岁的人了,还是不知道打理自己。行为邋遢,头发总是乱糟糟地、油油地粘在一块。身上的衣服,总是穿到脏得发亮了也不知道洗。说话地时候,嘴里带着一股浓重的口臭味也就算了,还总是喜欢凑近别人说话,弄得别人听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或避闪或退让。
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也总是傻呵呵地笑,不反抗也不生气,怂得像个熊包,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偏偏还喜欢装大哥,一副可以保护我的样子。而事实是,每天他都只会傻兮兮地跟在我身后,点头哈腰,活像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我都不想提起他。可娘亲在我面前老说他。大概大人都喜欢念叨过去的事吧。娘亲闲的时候总会唠叨我俩小时候的事。
我刚生下来不久,娘亲断奶,家里当时也没有买奶粉,我饿得哭了整整一天。家里人当时急得没有办法。是到了他家,靠他娘亲(江婶)的奶我才止住了哭。娘亲于是对这件事一直感恩于心。我总说娘亲啰嗦,老提这件事。每到这时,娘亲总会说:“要不得的,你江婶对咱家有恩,你这孩儿不能忘恩负义。你……” 我总会在娘亲还没有说完时,丢下一句:“烦死了,这事你一直说,一直说,有什么意思嘛。”然后推门而去,留下单薄的母亲在屋里长长地叹息:“唉,小仔,等你长大了,就懂咯。”
其实我什么都懂。
江平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两家又是邻居,再加上江婶喂我奶,解了当时我家的燃眉之急,两家自然是亲上加亲。要不是我们那里认干亲不找同姓,娘亲都恨不得我认江婶做干娘了。连我俩的满月席,都是两家并在一起办的。
江婶和娘亲从小就经常把我俩叫到她们跟前,用完全相同的腔调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俩:“江平比小仔早生几个小时,所以江平是哥哥,小仔是弟弟。身为哥哥要保护弟弟 ,弟弟也要心疼哥哥。兄弟两人要……”
每次我都是心不在焉地玩着地上的蚂蚁,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而江平则装模作样地一边抹鼻涕,一边点头。还时不时地看看我,再看看我。
娘亲总是偏心他,买衣服给他买贵的,买吃的给他比较多的。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娘亲亲生的。每次我对于娘亲不公平的对待,总会不满地大喊大叫。娘亲总会说:“江平命苦,家里就他妈妈一个人,平时吃不上啥好吃的,你每天都吃,乖,娘亲下次给你买好多好多。”
“我不信!我不信!你总是偏心他,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我不依不饶。
这时娘亲就丢下我,啥也不说地走开了。
我更加厌恶他。自己笨也就算了,还和我抢娘亲。
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天开课,全班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开裆裤。下课玩跷跷板的时候,他叉开腿,露出了光光的屁股。周围的小朋友哄堂大笑,有人对着我喊:“小仔,你哥真是好羞羞,都上学了,还穿开裆裤。”
“他不是我哥,我没有哥!”我慌忙地喊。
一个人坐在跷跷板上的他,突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像一只受到枪声惊吓的小鸟 ,愣在原地。
第二天,江婶来到我家借剪刀的时候跟我娘亲聊天:“江平死活不穿开裆裤了,明明晚上老尿床,这孩子……”
“小孩子嘛,上学了就知道羞耻了。这是好事,你大不了多洗几次裤子就得了嘛。”娘亲微笑地劝解。
后来,他就经常上课时尿裤子。屁股后面总是湿漉漉的一片,还带着一股尿骚味。别的小朋友都喊他“尿裤王”。总是让他抬起屁股来给他们看,他也不恼,就笑嘻嘻地撅起屁股来。每到这时,我总忍无可忍地把起哄的人赶走。然后厉声指责他无能,怂包。他低着头,不说话。然后抬起头,憨憨地对我笑,一管鼻涕哧溜溜地流出来再吸进去。引得我一阵反胃。
年少时总归有一些或多或少的固执吧。就像在那个虚荣心异常膨胀的年代,我总嫌他丢人。玩的时候,也始终是跟大部队在一起。我怕别人说他是我哥。仿佛听到别人说他是我哥的时候,就是把他粘糊糊的鼻涕抹在了我身上。我总是要求他不要参与我们的游戏。所以,大多时候他都是远远的看着。偶尔有机会,他充当的,也只是打碎玻璃时的替死鬼,捅蜂窝时的排头兵。
我从未承认他是我哥。再说,他本来就不是我哥。
初中的时候,在所有同学都开始哼唱流行情歌,小小的心里开始蔓生出青春的枝条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姑娘。那天,她走到我的座位上告诉我 ,每天放学后,总有个胖子跟着她。我义愤填膺,我喜欢的女孩也敢尾随,不想活了。于是,我纠集了一帮兄弟要去揍那个死胖子。一向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他知道之后就来劝我:“你不能打架,小仔,咱不打架。”
“你以为你谁啊?你管的着么?”我说。
“我是你哥,你得听我的。”
“就你还当我哥?你哪里有个当哥的样子了?你就是怂。别说那么多废话,我要打就打,这是我的事。”
他一时语塞,站在那里。张了张嘴,低下头,叹了口气。
傍晚放学的时候,我和一帮兄弟装作一起结伴回家。一群人停在那个胖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胖子经过的时候 ,把一根木杆一下子伸到他自行车的发条里,只听‘啪’地一声,胖子应声落地,发出了一声像猪一样的惨叫。还没等那胖子搞明白情况 ,一群人就一涌而上,校服直接盖到他头上,一群人拳打脚踢。打得他直喊救命。
教导主任闻声赶到的时候,一群人四散而逃,浑身脚印的胖子却死死抱着我的腿不放,试图留下主犯。我着急地直冒冷汗。心想,这下完蛋了。这时,江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扑出来就骑在那个胖子身上,掰开他抓在我腿上的手:“你先走!”然后就是一顿狂扇,我想都没想拔腿就跑,跑的时候还听见他在后面愤愤地说:“让你欺负我兄弟,让你欺负我兄弟……”
晚上的时候,江婶家哄哄吵吵。娘亲赶忙带着我赶过去。只见教导主任在一旁坐着 ,江婶站在江平身边,一边打他一边抹眼泪:“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啊,还打架……”娘亲上前去拦,父亲也赶快去教导主任旁边递烟。教导主任愤恨地问他同犯还有谁,他低着头:“只有我,是我叫的人。”直到晚上十一点,他仍然是那句只有他一个人。后来,他被学校要求在家里反思了一个礼拜,给人家又道歉又送礼,还写了五千字的检讨。到最后,直到教导主任一边接过一条烟一边故作严肃地说:“再有下次,可就要开除了!”时。这件事才宣告终结。后来我好几次问他:“你为什么帮我?”,他抹着鼻子憨笑:“因为我是你哥。”
初中毕业以后,他由于学习不好,江婶就不让他读书了。给他找了个在工地上的活让他打工。我则继续有条不紊地上高中考大学,与他的交集也仅限每次放假后的偶尔见面。
去年,我高考被大学录取之后,家里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他专门从工地上赶回来。他比自己考上大学还要高兴,跑前跑后,一会儿这儿瞧瞧,一会儿那儿看看。忙得不亦乐乎。
午宴后,大家拍合照,娘亲要我跟他合影。我嘟嘟囔囔地不愿意:“干嘛要跟他合照,你看他浑身脏兮兮的。”他听到后,搓搓手,紧张地走来走去,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去洗洗,换换衣服。”
晚上的时候,娘亲一反常态,让我坐下来,严肃地跟我说:“小仔,念个书咋就这样了呢?江平再怎么地,也是你哥啊。你咋能嫌弃你哥呢?”
“他不是我哥。”我不以为然。
“他是你哥,外人嫌弃他也就算了,你是他弟弟,怎么也能嫌弃他呢?江平是邋遢了点,脑子也不太灵光。可是江家对咱家有恩啊,小时候你俩一起下河去玩,要不是江平拽着你,你早就淹死了。不是为了救你,江平也不至于把你拽上来自己掉下去,后来发高烧,把脑子烧糊涂。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明事理呢?要不是这件事,江平现在也应该考上大学了吧……”后来娘亲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傻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的愧疚像澎湃地波涛,冲击着我那廉价的虚荣心。娘亲的话,像一记耳光,清脆响亮,扇得我心口火辣辣地疼。
上大学以后,他总会托娘亲把钱寄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问我一些吃啊喝啊之类的事情之后就开始傻呵呵地笑。我说,你别给我寄钱了,留着以后娶媳妇儿用吧。他依旧笑,然后,钱还是每个月按时寄来。
五一的时候,他一个人从市里坐车来找我。我接到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蹲在校门口一个多小时了。行李在车站里被小偷盯上,半路偷走了他藏在衣服里的钱。他是到了之后才发现的。想花钱给我买吃的时,才发现背包上破了一个口子,而钱早已不翼而飞。他犹豫了好久才决定给我打电话。我气呼呼地赶到的时候,他慌张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那个,我把准备给你的钱丢了,我……笨。”他低着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丢了多少,在哪里放着的?”我着急地追问。
“我在包里的衣服口袋放着,怕丢,就一直搂着,到了以后才发现不见了……”
“你这不是在告诉小偷你有钱么?你……”
看我要发作,他委屈地看看我,眼神慌乱。看着他慌乱的眼神,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我对着那么多小朋友说他不是我哥时候他的眼神。突然就想起了他初中时劝我不要打架,我骂他怂的时候他的眼神。突然想起了娘亲说的那些话,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疼的我鼻头发酸。
我语气一哽:“算了算了,丢了就丢了,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你不骂我了?”
“不骂了!”
听到我这么说,他咧开嘴,笑了。
带他在学校走的时候,我碰到了很多同学。他们问我:“这位是谁啊?小仔。”,我搂着他的肩,就像小时候上下学时搂在一起的那样,微笑着对他们说:“这是我哥! 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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