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间初次见面时,总会从特殊的长相中看出我少数民族的身份,并偶尔附上一两句“长得帅”这类的称赞,父亲是汉族,“异族”血统来自母系,但母亲外表上看又缺乏特征,归根到底,是隔代表现的功劳。
外婆是纯正的彝族,一头发丝粗,颜色深的卷发,皮肤是天然的黑里透红,不用太阳晒,生下来就那样,在紫外线强烈的云贵高原,这似乎是健康的象征,也是崇拜太阳的彝族人最好的标记。淡紫色的厚嘴唇张开便会暴露两排参差不齐的长城,年久失修的墙体或镶银或任由破溃。
笑起来时,上排飞起的牙齿格外突出,容易联想到猫科动物血盆大口里的尖锐獠牙。她特别爱笑,老是把缺陷一览无遗地展示,但这些细节似乎只有我会注意到,人们从不嫌弃,反觉她真诚,和蔼。外婆生得两个大耳垂,上面钉着同样“大”的银质圆耳环,走起路来晃晃荡荡,配合着脖子上挂着的繁多装饰,走到哪都是“珠光宝气”。她身材较一般女性高大,也更健壮,是早年劳动留下的革命本钱。
老有人说我家是“医生世家”,只因为父母同为医生,而我步后尘学了这个专业,太过牵强。真要划归某“世家”倒觉得“教师世家”更为贴切。外婆年轻时在山区的寨子里教书,兢兢业业,一度做到校长,在当地可算得上“桃李满园”,认识她是“孙老师”,却不知道真名,时间久了,就成了众人的“孙老师”。
孙老师教音乐,开嗓时总能想到百灵鸟在林间穿梭的景象,轻灵,婉转,又带着浓浓的异域味道,很幸运我遗传了一副好嗓门。她的大女儿接过棒子,继续在山里教书。姨妈会说彝话,哈尼话,汉话,对于英语都无法熟练掌握的我,实在惭愧。而现在,孙老师的孙子又准备拾起教鞭,走上讲台,去传播知识,挥洒青春,所以我们骨子里流的其实是“诲人不倦”,而不是“救死扶伤”的血。
幼年时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我的生活全由孙老师照料。她做的饭菜并不美味,第一道菜用很多的油浸,又把剩的油回收做下一道,越到后来菜品越不成样,混着各种味道,也让我对油蒙上了阴影。孙老师没有什么成名绝“菜”,我唯独钟爱她做的米线,一大碗米线中狠狠地放些酱油,没有其他佐料,就算完成啦,别人难以下咽,我却吃得津津有味。
孙老师家住在老城的一栋大宅子,沿着狭窄的土路前进,跨过很多臭味扑鼻的阴沟,路的尽头才是目的地。推开红色的木门,倏然发现背后别有洞天,宽敞的天井,独立的厕所和厨房,两层的居室,屋后还有鸡圈,曾让我一度错误地认为她家很富裕。孙老师喜欢种花,她很善于利用空间,天井里全是各种花卉,那时我鼻子不好,闻不到多少芬芳,但蜂狂蝶乱的热闹和耀眼的色彩至今会浮现在脑海里。
小学语文课习得“鸟语花香”一词时第一时间冠给了这个小院。花是孙老师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她住在哪里总要有花的陪伴,我曾觉得人的前世今生存在联系,或许孙老师上辈子就是个花匠,但后来发现似乎每位老人都有种花的天赋,细细想来才知道,花其实仅仅是精神寄托,子孙绕膝时,他们的精力全放在我们身上,雏鸟长大了,挣脱怀抱时,只能把多余的精力和无谓的念想放在植物或动物上以寻求解脱。
我对孙老师很“残忍”,由于家庭的原因,初中后我们就少有见面,她渴望见到一手带大的小孙子,我却找各种理由推脱,以致很多假期仅有“一面之缘”。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在衰老,变得絮絮叨叨,耳朵也不那么灵光,老是弄出一些笑话。
当我们就地取材开涮时,她只是在一旁微笑地听着,听到自己干的蠢事时也会忍不住咧开嘴,露出飞着的牙齿。每次回家她都会给些零花钱,我会毫不客气地收下,收着收着,突然觉得包里的钱竟是那样沉重,那不是单纯的人民币,是沉甸甸的慈爱啊,而我每次回馈的只有冷冰冰的不耐烦。
就像树上挂着的果子,人会在一夜间成熟,此番国庆假期恰遇重阳,我给孙老师送了一盆花,她乐呵得逢人就讲“这是我小孙子送的,菊花是‘大吉大利’的意思。”当时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什么这盆花送去的如此晚?之前都干什么去啦!
我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在对待挚爱的亲人上,表现得却是非一般的刻薄和无情。孙老师也许清楚了解一切,但从不抱怨,她只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照顾好那几盆花。我也继承了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不论外面狂风暴雨,只愿内心的世界阳光明媚。
这篇文章算是一次救赎,不知还能与孙老师相见多少次,之前不珍惜,但现在会视为珍宝。她是赋予我快乐童年的恩人,是时刻记挂我幸福的长辈。惟愿她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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