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我喜欢称其为“桂子”,花,对于桂树来说,有些俗了。唯有一个桂子,带着些许的温婉与惆怅。
老家的门前有一棵桂树。帘卷西风,黄花瘦的时候,桂子锁住秋风,一树树,一串串,花满枝桠。白的如银,黄的似金,有着金属薄凉的质感。冷香袭人。
桂子的香气淡淡的,不似兰花的幽香,也不如梅花的傲香。暗暗的桂子,似乎藏有一丝的古意,旧的使人缠绵。桂子的花朵,细细碎碎的。说到底了,桂子终究只是小家碧玉的气场。小小的桂子,一簇簇,挤在树枝上,莫名的心动,是初衷见了端倪的欢喜。隔着一朵桂子,宛如隔着一树的苍茫。耽美于桂香里,误入藕花深处,仍然嫌不够。
想起桂子总会情不自禁的想起父亲。父亲爱喝桂花茶。
桂子香满城。母亲早早地洗净簸箩,选一个晴朗的日子,母亲将簸箩放在树底下,吩咐我摇动桂树。树干哗啦啦的摇曳,金黄色的桂子纷纷落入簸箩。我立在树底下,发梢,衣衫上尽是桂子。风动,桂香盈袖。桂子晾晒到七八分干时,母亲抱出一个玻璃罐,把桂子装进去,然后找来父亲平时写字的白纸密封好罐口。等到父亲傍晚收工回来,母亲只需打开罐口取出一撮桂子,茶叶在沸水中慢慢的漂浮,沉淀;桂子遇到热水,细碎的花瓣膨胀,花香与茶香化为一气。父亲轻轻嘬一口,浑身的疲倦顿时烟消云散。
母亲做事一贯风风火火,粗枝大叶,而父亲心思缜密,比较注意细节。有时母亲打开罐子,往往忘记密封罐口。父亲端坐在八仙桌的上方,吸着烟卷,看着这一切,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次日,母亲再次端茶递于父亲,父亲故意惊叫;今天的桂花怎么有一股霉味,难不成你泡的是陈年的桂花吗?母亲心虚,嘴巴却是不饶人,强硬的说;“哪有啊,都是今年新采摘的桂花。罐子一直密封,怎么会发霉?”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着说着,母亲自己“扑哧”地乐了。母亲自二姨去世以后,一直郁郁寡欢。父亲便时常如此开怀母亲。
父亲三岁丧父,祖母孤家寡母,带着两个儿子,实在难以维持生活,便把幼小的父亲过继给小舅公作儿子。刚刚到小舅公家里,父亲享了几年福,后来,小舅婆不想把偌大的家产落入父亲的手里,唆使小舅公,从娘家领养了一个侄女,父亲的处境日渐窘迫。土地运动,舅公接受贫下中农改造,遣散了家里的佣人。养尊处优的小舅公夫妇,依然过着悠哉的生活,父亲纯粹就成了他们家呼唤使用的小童工。父亲每天拂晓上山拾掇一担干柴,回到家烧好饭菜,送进舅公的房间,向舅公道别,方饿着肚子上学去。小舅婆经常吹着舅公的枕边风;小孩子吃饱饭撑坏胃囊容易得病。舅公吩咐父亲一天三餐,只有午餐吃一小半碗干饭,晚饭将就着一块红薯。夜里睡在床上,父亲饿得辗转难眠,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泣。至今回忆起来,父亲总说没有比饿的感觉更叫人难以忘怀。
父亲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小舅婆再也不肯浪费她的钱财,逼着父亲放弃学业,参加社里的劳动挣工分。年幼的父亲无奈地离开心爱的学校。他咬着牙,凭着一股倔劲,养活着小舅公一家。
小舅婆领养的侄女渐渐的长大了,她便一脚踢开父亲,与父亲断绝家庭关系。父亲起早贪黑的干活,最终落到如此田地。忠厚的父亲默默地在舅公的屋旁搭建了一个土墙屋子。他依然愿意守护着舅公一家。
后来,外公看中父亲的勤劳,忠厚。把父亲招进了家门。外公的思想比较开通,父亲虽说是入赘的,可是外公却视如亲生儿子一般,就连我们几个的姓氏依然随着父亲的姓。外公说,什么都是虚的,姓不过是个代号,只有血缘才是真实的。就为这几句话,父亲感动得一直牢记在心。
外公喜欢旅游,喜欢一人四处游走。72岁那年,他不顾年岁已高,仍旧去了一趟婺源,在回家的路途中,外公不幸摔了一跤。抬回家,已经中风说不出话,嘴角流淌着浑浊的口水。父亲把外公安置好,开始为外公擦洗身子,这一做,就是两年多。外公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母亲一向有洁癖,父亲每天早上必是精心侍候好外公才出门,下班回来第一件事,父亲就是直冲外公的房间,摸摸棉絮,为外公换下干净的衣衫。然后把外公抱到院子里的摇椅上,和外公细说着这一天的工作。外公去世,脸上的肤色红润发光,卧病两年多,身上没有一处腐烂,清清爽爽。外公是安静地含笑而去的。
父亲因为是入赘母亲家,所以原本是不必赡养祖母。但是每一年年底,父亲都会交代母亲给祖母送去一点钱。起初母亲有些怨言,嘀咕着家里的好处,祖母留给伯父一人独占,凭什么还要对祖母好。父亲劝母亲;百事孝为先,钱花完了还能赚。母亲只能有一个,现在不尽孝,死了想对老人好都不能。再说,等我们老了,孩子们也会学我们一样对待老人的。父亲的话句句在理,何况母亲亲眼看到父亲对外公的孝道,她不能反驳父亲,唯有默默地支持。
祖母生病,伯父不肯拿出钱医治,伯父认为人老了终究要死的,浪费那么多钱做什么。父亲听了火冒三丈,对伯父一向毕恭毕敬的他,那天破天荒呵斥伯父;钱,就那么重要吗,还抵不到一个生你养你的老母的命吗?父亲和母亲拉来板车,拉着奄奄一息的祖母住进了医院。至始至终,父亲一人照顾着生病的祖母,伯父都一直未曾露面。祖母死后,伯父闹着要父亲一起出钱置办丧事。父亲沉吟片刻,和伯父说了几句语重深长的话;照理,我是不必出这钱,可谁叫你是我的兄弟,而死去的又是我自己的母亲呢。父亲的言语说得伯父羞愧万分。
2005年,我和外子商量着在县城买房。父亲召集我们仨姐弟一同回家。父亲佝偻着身子,岁月在父亲的身上打磨,留下了光阴的痕迹。父亲老了,满头的白发,凛冽地在我们面前掠过。一脸的皱纹,像后山的沟沟壑壑。父亲给我们仨姐妹一人递了一碗桂花茶。父亲坐在八仙桌前,深沉地说;老大今年买房,你们两个小的理当尽力支持。等到你们买房,老大自是也应该竭力支援你们。今生能做姐弟是缘,亦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在父亲的润滑作用下,我们仨姐弟像一条绳索紧紧地连结在一处。
起风了,桂子飘香万里。媚一把晚凉,想着父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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