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924年(农历甲子年)出生在一个王姓家族,直系,旁系很多,三男三女,在那个年代,已算不得枝繁叶茂,在她从小的认知里,她的出生,并不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儿。
她出生的小城虽小,却容纳了72座小庙。她的父亲,就驻守在城西的龙王庙。往来的信客,都要经过她父亲的眼,看过百态人生,父亲也平和了传统的心。清末的父亲,还留着长辫子,记忆中,父亲总是温和没脾气的,似乎最疼她这个二女儿,闲暇时间,总会偷偷的带着她去买糖块吃。他每天看守着龙王庙,晚上作伴的除了膝下的儿女,就是庙里的神。据她说,龙王庙里的神是用来祈雨的,每逢旱年间,也是他们兄弟姐妹最忙的时候,求雨的人络绎不绝,而父亲不等信客来烧香,早已开始给龙王吃香火了。每逢这个时候,她都会偷偷的看着父亲用庄重的形式,给各位神磕头请雨。那时的她,并不懂这个传统的意义,只知道,她也该如父亲般庄重拜神。
她的母亲姓吕,传到我们这一代,似乎和我的一位同学是本家,和她父亲也算门当户对,在那个文化厚重、传统保守的小城里,似乎每个家族都该如此。她对母亲的回忆并不多,总提的一句话是父亲比母亲多疼她一些,母亲的爱护,似乎更多的给了比她小七八岁的妹妹。时至去年的今天,俩位老姐妹依然会为母亲疼谁多一点吵架。妹妹的出生也是不愉快的记忆,已经俩个女儿的家庭,似乎并不需要又一个女孩儿,父母亲更需要的是男孩儿,能承担家业,能够传宗接代。在三女儿刚出生的时候,稳婆在征得双亲的同意下,准备用绵土结束那个小生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逐渐弱下去的哭声,潜意识的“通知”她生命在流逝,最终,她忍不住,跑向姑母家,在后来的后来,她有了陪伴她这一生最长时间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 她的故事,在我能看到的范围内,她能回忆的范围里,展开了。
她这一生有些波折,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里,她并没有识得知识,青春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哄妹妹弟弟长大,然后就是干农活。印像最深刻的就是那段抗日战争时期。每次回忆起那段经历,总会让我感觉她是带着哭腔讲述那段历史。整夜整夜的攻城,子弹穿霄而过,全家人的瑟瑟发抖,对于明天是否能够等到的恐惧,占据了青春的心。直到现在,偶尔从城墙根儿下翻出来红军的遗书,她也都会痛心疾首。她的鼻子不敏感,据说是当时攻城死的战士太多,被尸体的味道刺激到了,我小时候听到这个,好几天总会绕着她走。直至今天,城东的封神台依然有万人坑,每年的清明依然会有少先小队员去扫墓,这个传统一直被她称颂。
她十八岁嫁到一个长她几岁的段姓家族里,家里一共6个男孩儿,她的丈夫是家里的长子,婆婆去世早,刚满十八岁的她是下面所有兄弟的保姆,俗话说长嫂如母。上有蛮横不讲理的老公公,下有需要照顾的小叔子,刚为新妇的她,却并不懂得抱怨。后来的某一天,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安于现状,她说,所有人都这样,而他,也是刚刚与她相匹配的结婚年龄。
花一般的年龄里,需要照顾下面的小叔子。本以为给他们娶媳妇儿后,会苦尽甘来,却不想,她的第一任丈夫因病去世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俩个未成年的孩子很难生存下去,老公公的责难,让她在丈夫的家族里备感压力。在娘家人的联系下,她认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绍华,他是个老好人,但为了俩个孩子的出身,她要求他入赘段家,帮她抚养俩个未成年的孩子,她需要负起这个责任。或许,他是真的看中了她,或许,其他的什么原因,他同意了。而她也终于松了口气,剩下的日子,她不再一个人承担。有一段日子,她是幸福的。他是手艺人,总能给她一些小惊喜。而她,积极参加大队组织的活动,好几次被评劳动模范,她也这样想过,日子就这样也不错了。没过几年,新添一个大头儿子,他也开心的很。可是,命运似乎总不会那么眷顾她,在她以为幸福到来的时候,他病倒了。小儿子才刚刚满四岁,在儿子还没能记清父亲长什么样的时候,他去世了。后来有一次她苦笑着对我说,可能她命太硬,克夫,那时候邻里邻居都闲言碎语起来了,她想,就这样吧,可能这一生,她只能是个单身妈妈。
命运或许是眷顾她的吧,和她一个大队工作的知青姐们儿给她介绍了一个机械厂工作的城市户口的鳏夫,那个时候的正式工,貌似很抢手。她觉得,不太好,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朋友说,小儿子还小,你一个人,能给他什么未来,老降的儿子们都已经安排了工作,如果在一起,你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子,他的班就由你儿子来接了。思虑再三,顶住流言蜚语,她答应了。后来,为了小儿子,她亲手结束了另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似乎,总是在为了别人而活,平添了一些业障。好像从来没认真思考过,她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她的前半生就这样过去了。好在,老降命硬,降住了她。
接下来的人生,似乎顺畅了很多,大儿子娶媳妇儿,女儿出聘,小儿子娶媳妇儿,帮着带孙子孙女儿,日子也逐渐好了起来。在我小的时候,她讲述她的小时候,在我大一点的时候,她会给我讲述我小时候的事儿。她的故事总是那么吸引人,饿狼婆婆,大豆姑娘,所有十二生肖的小故事。每年夏天,小院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花,她会带着我去抓鱼,然后在遇到我母亲之前销毁所有证据。每个节气,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吃,记忆中,她的面鱼儿总比我母亲捏的精巧一点。初中之前,总盼望着暑假,和她一起去姨奶奶家摘柿子。当然初中的时候,总盼望着她每天早晨的疙瘩汤,总比母亲熬的好吃一些。
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她在逐渐老去。老降在非典肆虐的那一年,因为支气管炎去世了,那个永远只穿衬衣,永远精干,手指被烟熏出黄茧的城市人,真的离我而去了。当时,对着老降的灵牌,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这一生,她交代了。不再有其他的话。
后来的日子,因为年轻的时候吃去痛片太多,有些伤神经,她偶尔会忘记一些事情,却总不会忘记,每次回家,偷悄悄的塞给我几张毛爷爷。高中那一年,我以为她真的会离我而去,匆忙的赶回家,看着卧床的她,我成人后第一次肆无忌惮的在她面前哭,她紧张的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她没事,她的直觉,这次没事。一次次的告诉我,让我别哭。后来断断续续,她会生病,会糊涂,会忘事,渐渐的,好像快要回到起点,又有了小孩子脾气,会吃醋,会嫉妒,会占有。唯独不会忘记,每次回家,她给我单独留下她最爱吃的小吃。工作之后,每次回去给她带一些她喜欢吃的小吃,会有种错觉,她还是当年的那个她,倔强,坚强,不服输,还有些调皮的她。
或许,生命就该终于最美满的时候,唯独,我没有归宿,于她,是个遗憾。这一生的波折走过了这个世纪老人的平凡,丁酉年正月二十二,突发性脑溢血,卒于小城,享年九十三岁。当时,我在帝都,只在半月之前分别,没曾想,却是永别。
——遥忆重慈·丁酉年闰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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