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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房

得知父亲生病的消息是在小姨的电话中,那年父亲五十八岁,我三十九。小姨说父亲是肺癌,已经晚期了。我在电话里至少沉默了一刻钟,然后告诉小姨我马上回家。

我还未从电话中回过神来,突然发现,原来时光真的特别残忍。即刻又陷入了一种很深的冥想,企图将记忆中所有关于父亲的印记都挖出来,以此来做一个堆砌,将父亲生病这件事隔离开来,一种精神上的隔离。

父亲身高接近一米八,肩膀宽厚,说话如响雷,不怒而威。他热情好客,喜欢和隔壁家的伯父喝酒划拳,只要哥两一开喝,满村就都是他的笑声。父亲比母亲小两岁,而母亲身高只有一米五,并且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所以我们家一直处于一种状态,母亲从不过问任何事,而父亲总是将一家人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犹如指挥官一样的在这个家里发号施令。我和弟弟时常埋怨父亲的专横,而母亲总是笑笑,然后说上一句:

“就听你爸的,他啥都懂。”

父亲的手很巧,而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家里那辆板车。那是一辆每道梁都由手腕粗的柏树做成的,没有一棵钉子,榫卯交替,圆形的手柄处刨得很光滑,看不出一丝线条的痕迹。当然,并非能称上“作品”的物件都有在家被呵护的命运,这辆出自于父亲之手的板车,就跟着他从新到旧,再到敲敲补补,一直不遗余力的突显着自己的才能。每年的收割季节,板车跟在父亲身后小跑着,成筐的玉米、花生在板车上颠簸着,也似父亲心里那般欣喜。

说起父亲的成就,就得意的当属他亲手修建的四套房子。母亲虽然在外形上和父亲相距甚远,但父亲也乐意娶她,不知道是否有爱,但和父亲的条件是分不开的。奶奶去世得早,父亲结婚的时候,家里就剩一个耳聋的爷爷和两间瓦房。于是父亲和母亲从结婚开始,这辈子就和房子纠缠上了,而每一次,都是父亲做主力,母亲给他做小工。

儿时的我竟特别期待发大水,家离江边不远,夏季的时候,但凡看见成群结队的螃蟹顶着烈日布满了江边,我便小跑着回家,告诉父亲,自己又发现了发大水的先兆。于是父亲便嘱咐母亲收拾家当,能进仓的粮食装进石头镶砌的柜子里,用钉子将仓门钉实;凡能从大门冲出去的东西都要收进专门放置农具的屋里,将之一一上锁。我和弟弟多次在熟睡中被父亲放在箩筐里,将我们挑到村后的山上,再回家从圈里放出两头猪,赶着牛,和乡邻吆喝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山上安营扎寨,闹腾两天,大水退了,再回家。几个回合下来,父亲便萌生了建房的想法。

父亲忙着建房,和母亲每天去江边运鹅卵石,他光着膀子,裤脚高高挽起,将板车前的那根皮带往肩上一挂,于是,那片望不到边的江堤便留下了他和母亲的影子。黄帮的胶鞋布满了沙粒,间或踩到一颗石子,便听见父亲口里传出一声“哎哟”,不带一丝抱怨的色彩,然后会停顿一下,脚后跟蹬着地,身子往后倾。扶着板车的母亲嘱咐他小心脚下,父亲撩起肩上的汗巾一抹,回头对母亲说道:

“就这个小石头,还奈何得了我?”

于是,在这来来回回的行程中,房子便建成了,而父亲,又落下了个绰号,“张烂豆腐”。很显然,我们家姓张,而叫他烂豆腐,来自乡邻的打趣,长大后我觉得,这句称呼里,甚至还有怜惜的成分。彼时父亲起早贪黑的干活,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收工后的母亲还要隔三差五地做上一担豆腐,由父亲挑着,走村串户的叫卖,以此换得些许零钱,为家里买回油米。每次困了,父亲便找个阴凉的地方打个盹儿,然后再去到那些熟识的人家,半卖半送的将担子上的豆腐清理个干净。

再后来,我成了家,那一米八的大个子便只能指挥母亲了,而这时,他们竟又建了房。

连我看到那套房子的时候都惊讶,以至于老公调侃父亲为了儿子连命都豁出去了的时候,我竟然无言以对。就是那套占地面积接近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整整三层,父亲和母亲在没有请一个工人的情况下,用了大概一年半的时间,将新房建成了。只是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躺在了医院。父亲因为劳累过度住院,而母亲在照顾父亲的时候,晕倒在了医院走廊。

父亲总说自己出生早了点,不像我们这一代,还能打工,还能赚钱。可我知道,父亲一直都在赚钱。农闲的时候,他会提上一瓶酒,去找我的表叔,让表叔给他介绍一些装修的工作。实际上父亲并不具备装修工的资质,他无非是像母亲一样在工地做小工,因为他有把子力气,且为人和善,从不偷懒,所以愿意要他的人不少。

我从来没有想到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还是那一米八的个子,却好似突然从一个壮汉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母亲说父亲发病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九,他肚子疼得厉害,在乡卫生院打了针,却没能止疼。而父亲坚持不去医院,说除夕是要在留在家里过的,要守着自家的财富之门。这是老封建思想,而父亲坚持着,因为那是家,不能乱了祖辈定下的规矩。

父亲坚持了两天才去的医院,等我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出院了。不识字的母亲对着一大叠白纸黑字的报告单哭成了泪人,父亲看出了端倪,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看着那一万多人民币的缴费单,回头对母亲坚定地说道:

“回家,不治了,这简直就是烧钱。”

我给父亲带了很多吃的,一些我平时也不舍得买的零食。他拿着开心果问我:

“这是什么?比花生好吃多了,快给你妈看看,让她长长见识。”

他将我给他的巧克力掰下一小块,然后又偷偷告诉母亲:

“你快尝尝,这个你肯定也没吃过。”

原来,母亲眼里那位什么都懂的汉子竟也像个孩子一般,见识竟是那般少得可怜。

父亲是七夕节的生日,而他并没有熬到那天,走的时候是六月二十八。还在清醒的时候父亲便对我和弟弟有所交待,他还有存款,除了葬礼开支,其他都留给母亲。他自己寻好了墓地,并且一再嘱咐,要把他的棺修成什么样式,因为那是他死后的家,要是太差了,怕去了那边有人笑话。

父亲的墓地修得很漂亮,他爱面子,我们遵从了他的遗愿。母亲哭得最伤心,是啊,没了那个什么都懂的汉子,她连在存单上签字都不会。

七夕好似又不远了,如果父亲还在,就该过他的六十岁生日。记得父亲说过,等他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就在那三层楼的楼顶挂上帘子,放上场电影站在哪都能看见,才不用像当初看电影那样挤呢!是呀,想法都是很幸福的,只是,需要好好活着,不然,一切都只能是想法。

三层楼里只剩母亲了,好好活着,便是我对母亲最大的期望。只是,她会不会想起父亲心中憧憬的电影放映?我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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