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夹河九道湾,前梁子一座坟。
凌晨一点,龚老二吸完了最后一袋烟,把烟锅往鞋帮上一磕打,然后再往腰带上一插,便出了堂屋门。关门时,龚老二故意制造出了很大的响声,大到他认为足可以吵醒他那鼾声大作的老婆,并让她知道:你男人要去干大事儿了!
龚老二制造的响声仅仅让鼾声停顿了几秒,趴在窗户上侧耳听的他只听到了老婆臃肿的身体翻身时手臂摔打到被褥上的声音。龚老二有些沮丧,又有些不甘,他拿起了窗户下横着的一根木棍,敲了敲院里的水缸,又敲了敲堆在一角早已散了架的自行车……龚老二把院里能敲的且能发出较大响声的东西敲了个遍,可鼾声仍旧继续着,而且越来越有节奏,越来越让龚老二心里发痒。
此时此景,龚老二曾设想过直接叫醒她的方式:轻轻晃动她的身体亦或者往她那富有弹力的脸上扇两巴掌。相对于前一种方式,龚老二更乐意于使用后一种方式。在抽完那袋烟之前,在抽身从被窝里出来之前,他的手几乎是要扇到她的脸上了,可龚老二还是硬生生地将手缩了回来,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是他有心无胆。龚老二并不知道,二十多年来在胖娘们儿的心里有多么渴望他的男人能鼓起勇气扇自己两巴掌,然而越是渴望便越得不到,她口中的窝囊男人便窝囊在这儿!龚老二没胆儿,胖娘们儿不说,夫妻俩之间隔着一层窗户纸,这层纸薄,薄到一捅就破,可谁都不愿意主动去捅。
胖娘们儿的鼾声让龚老二如热锅上的蚂蚁,倘若胖娘们儿现在醒来,明确告诉他“龚老二,你不许去,给我老实呆在家里”,他便会一溜烟儿钻进暖暖的被窝;明确告诉他“龚老二,把事情办好”,便是给他壮了胆,他便会硬着头皮去干大事儿。可是,胖娘们儿睡得沉,鼾声如雷,让龚老二不知所措,内心极度纠结的他又心生了许多埋怨,要不是她去河对岸的楚墩子村找吴瞎子算的那一卦,就不会有现在这件让他左右为难的事儿!
与前梁子村隔河相望的楚墩子村是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论经济实力、论发展潜力,在整个雪夹县排名靠后,一度被雪夹县政府列为了重点扶贫村。可楚墩子村出名,原因在于村里住了位吴瞎子。吴瞎子原本是举目无亲四处流浪的残疾人,六年前,楚墩子村楚同家老母猪越圈丢失时,吴瞎子一卦算出了猪丢失在东南方向,并叮嘱楚同沿途大小水井、土坑着重查找,令楚同一家人既惊喜又惊讶的是果真在村东南方向二里外的一个土坑中找到了丢失的老母猪,一时间楚同一家都认为他是位神机妙算的先生。为表示感谢,楚同将原本空置不用的老房子收拾了一番,让吴瞎子在原本只有楚姓的楚墩子村安了身。
事情被楚同一家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楚墩子村村民们半信半疑,更多的是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瞎子,在村民们看来,“泄露天机者必遭天谴”,到底是不是个瞎子是他是否真有神机妙算本事的一个重要依据。表面上看,他的一举一动的确是个瞎子所为,但私下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举动无人知晓。日落时分,几位想一探究竟的村民趴在了吴瞎子家的西墙头,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多小时的观察,几位村民确定了吴瞎子的的确确是个瞎子,联想到楚同一家所述的事情,大家伙儿对吴瞎子的“神算”本事确认无疑。
自从吴瞎子得到了楚墩子村村民们的认可,村里谁家丢了东西,谁家子女婚嫁,谁家盖房修房,谁家动土砌坟,都要找吴瞎子算上一卦。丢的东西有的失而复得,有的彻底丢了;嫁出去的闺女娶进来的媳妇儿,有的美满幸福,有的以泪洗面;盖的房修的坟,看风水图吉利的人仍旧喜乐哀愁参半。找吴瞎子算过卦支过招的楚贺年家第二年便赚了个盆丰钵满,盼子心切的楚孝军家在连生了三个女孩之后终于生得了一个大胖小子,之前算命先生预见今年有灾的楚合家也顺利躲过了灾难……那些逢凶化吉、时来运转的人自然夸赞吴瞎子算得准,更加添油加醋地广为传播。而那些依旧烦心并未躲过所谓预设好的灾难的人是不会将怨气撒到吴瞎子身上的,他们自认自己时运不济,又碍于面子,家丑不可外扬。如此一来,吴瞎子名声大噪,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找吴瞎子“渡劫”。吴瞎子“算得准”,又不收钱,等待算卦的人排了长长的队伍,心急如焚。为吴瞎子提供住所、照顾他饮食起居的楚同眼看有利可图,便说服了吴瞎子收取每人次每件事一百元的卦钱,他从中抽取两成作为辛苦费。吴瞎子开始收卦钱之后,楚墩子村找他算卦的人少了许多,反倒是雪夹县城里的达官显贵,愈发多了起来。在楚墩子村村外的人看来,不收钱的先生不是个好先生,那一百块钱足以让他们心里觉得踏实。
龚老二的老婆算不上达官显贵,来找吴瞎子算卦前,她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斗争的焦点在一百块钱该不该花又舍不舍得花的问题上。最终,胖娘们儿狠下了心,排了三个小时的队,往吴瞎子手里塞了一百块钱便打开了话匣子。在她心里,过往的日子有太多的不如意,与龚老二二十多年的生活经营,如今仍旧一穷二白;二十八岁的儿子至今没有对象,别人家的孩子都早已娶妻生子;龚老二窝囊了二十多年,她也跟着受人冷眼欺负了二十多年……胖娘们儿越说越激动,双手不断比划着,眼泪已经流成了帘儿。坐在胖娘们儿对面的吴瞎子自然看不到她的眼泪,但他听得到胖娘们儿屁股下的马扎因她来回扭动发出的声响,那声响不大,但刺耳,刺耳到让吴瞎子只注意到了胖娘们所述的个别问题。胖娘们儿说得起劲,说到自己口干舌燥,说到她自己也记不清到底问了吴瞎子多少个问题。可无论说了多少,对于胖娘们儿来说,问题只有一个:“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将所有问题一股脑儿吐了出来的胖娘们儿长舒了一口气,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问题,有一瞬间,似乎全部都得到了解决。更有一瞬间,胖娘们儿觉得冤,那一百块钱花得冤。可这种感觉持续了不到三分钟,胖娘们儿又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去了可以让人生弹跳的所有气息,那些困扰变本加厉再次涌入,在吴瞎子看不到的面对面的空间里,胖娘们儿紧咬牙根,双手抱头,整个人都要爆裂了。
无论胖娘们儿有多少苦恼,无论胖娘们儿倾诉了多少,无论吴瞎子听进去了多少个问题,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吴瞎子还是要掐指一算,至少要对得起他收下的那一百块钱。究竟要怎样回答她那些生活的琐碎,着实也让吴瞎子犯了难。可吴瞎子厉害,不在于他是否有神明助力卦算得有多准确,在于他总能为所有问题找到一个原因,并足以让人相信一切的不如意全都归罪于那个原因。为胖娘们儿找到的原因便是前梁子村的那座坟!
前梁子村龚老二家屋后有一处土丘,村里人口耳相传那是一座坟,至于是谁的坟,什么年代的坟,无人知晓。口耳相传得多了、久了,土丘便真成了一座坟,又因多了些传说轶事,村里人更加忌讳与敬奉起来。在河对岸的楚墩子村还没有吴瞎子的时候,在吴瞎子开始收卦钱之后,坟成了周围村民祈福许愿的绝佳去处。
在祈福许愿的人群中自然也有胖娘们儿的身影,去找吴瞎子算卦前,她不知道在坟前磕过了多少个头、烧过了多少柱香!可自从听了吴瞎子的“指示”,胖娘们儿的心里便有了一个暗示:一切的不如意都归罪于屋后的那座坟!胖娘们儿也怀疑过,怀疑吴瞎子卦算得是否准确,不再去坟前烧香磕头的她,生活较之以前似乎更多了些不如意,那座为十里八村人所敬奉的坟怎么就成了他龚老二家的厉煞,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从算卦后,龚老二便觉察到他老婆的不正常,碰到大大小小不如意的事情,总要破口大骂屋后的那座坟,有几次情绪激动到扛起铁锹便要去掘了它,都被他死死抱住没能得逞。气头上的胖娘们儿继而埋怨她眼中的窝囊男人,二十多年来没为她做过一件解气的事儿。龚老二一声不吭,在他心里,窝囊有窝囊的好处,至少他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试想一下,倘若她光天化日之下掘了那座坟,大家伙儿会怎样对待他们一家。
可龚老二并不责怪她的冲动,倘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定不会阻止她的行动,屋后那座坟,自从有了吴瞎子的“指示”,他也觉得晦气。时间久了,被胖娘们儿言语刺激得多了,生怕她再次做出不理智行为的龚老二答应为她解气。
在龚老二的眼里,挑选某个秋日的凌晨,不出三个小时,他自己一人便可以将坟夷为平地,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土转走。这样想来,事情似乎简单得很。但龚老二怕,毕竟口耳相传的那是一座坟,万一挖出来一口棺材、一副尸骨,足以吓破他的胆!事情纠结到龚老二明确知道熟睡的胖娘们儿不会醒来时,便硬着头皮扛了铁锹、推了独轮车出了门。
秋后的月光更加明亮透彻,毫不吝啬地照射在前梁子村每一个角落,龚老二挺了挺胸,影子附和地威武了许多。龚老二明白,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影子是他唯一的伴儿,也是他干大事儿的唯一见证者。龚老二绕过西墙来到了屋后,独轮车发出的声响已经引起了西侧对街邻居家狗的注意,吠得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站在坟前的龚老二闭上眼定了定神,往双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便毅然决然地动了手。铲下第一锹后,龚老二心里的恐惧锐减了一半,万事开头难,如果胖娘们儿在场肯定喜极而泣,在她眼里,这一锹足足等了二十多年!龚老二越铲越有劲儿,越铲胆量越大,眼下在他心里,每一铲铲除的都是晦气,每一铲带来的都是他们家生活的美好,对于棺材、尸骨的恐惧消磨殆尽,有一瞬间,他倒是希望能挖出一口棺材,棺材里塞满了金银珠宝。
坟掘到与地面持平,龚老二又往下掘了一米,终究还是没能发现任何“坟”的踪迹。大汗淋漓的龚老二坐在自己掘出的土坑中,抽出别在腰带间的烟袋点上了烟,此刻,村民们祈福许愿摆上的供品、未燃尽的香仍散落在周遭掘出的土堆中,月光下潜一米照亮了土坑,龚老二深吸了一口烟,望着自己房屋的后墙,要是一堵透明的玻璃墙该多好,胖娘们儿偶然间醒来便可以看到自己干下的大事儿,龚老二想着,可严丝合缝的砖块禁锢了一切可能。龚老二眼神收回来便开始笑,高兴的是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坟,他龚老二哪怕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坐到天亮,坐到村民们都知道他掘了“坟”又能怎样?龚老二又眉头紧锁,既然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坟,也就不是他们家时运的厉煞,吴瞎子的卦算得便不准确,又该怎样解决他们家的问题呢?
龚老二匆忙抽完了一袋烟,他还是没有胆量坐到天亮,将土坑回填、清理完现场后便回了家,关上堂屋门的一瞬间,恐惧感才汹涌袭来,他只觉脊背发凉,整个人打了个冷颤。龚老二将门栓拴上,又上了锁,可恐惧感仍旧蔓延,此刻,在他眼里,后墙变成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被他掘了的坟和向他爬过来的尸骨,吓得他连忙钻进了被窝,蜷缩成一团。
又一个黎明到来的前梁子村自然有了爆炸性的新闻,一大早龚老二家屋后便聚满了人,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人则躲在人群一角面露微笑,大家七嘴八舌,对于一夜间消失了的坟的态度不一。大骂之人自然是寄希望于坟能为自己带来好运的那些人,面露微笑者则是气愤于自己老婆终日无所事事只知道求神拜鬼的男人们。大骂也好,幸灾乐祸也罢,到底不是自家的祖坟,谁也没有挑头追究到底的热心肠,不到正午时分,围观的人便各自回了家,前梁子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胖娘们儿得知坟被掘的消息是在她被一泡尿憋醒的时候,彼时的龚老二正蒙着头蜷缩在被子里。胖娘们儿掀开被子,龚老二额头上已满是汗水,她用脚蹬了蹬他:“龚老二,你咋了?”龚老二挪开手臂,一边指着屋后的方向一边说:“我把屋后那座坟掘了!”胖娘们儿哪里相信眼前这个窝囊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当她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要不是顾及引火烧身的厉害,早就笑开了花。胖娘们儿高兴,高兴的是厉煞得以铲除,而更多的则是她的男人龚老二终于干了件大事儿,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脱口而出:“坟,是我家男人掘的!”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胖娘们儿本身就不是个能把住嘴风的人。没出两个月,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坟是龚老二掘的,知道的人越多,龚老二反倒是越硬朗了起来,摆出了“能奈何我”的架势。龚老二从没有那么硬气过,此时的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快感蔓延至全身,又蔓延至那些窝囊的过去,如久蓄的水,开了闸尽情奔涌了出去。
自从掘了吴瞎子口中所说的“厉煞”,龚老二和胖娘们儿的心里便通亮了起来,没有了心理暗示,生活的注意力更集中了,动力也增加了不少。说来奇怪,几年下来,龚老二一家的生活得到了大大的改善,房子翻了新,儿子结了婚,一切顺风顺水。时运来了,可街头巷尾的议论也来了,对于日渐红火的龚老二一家,村里人都认定龚老二定是在坟里挖出了宝贝!
掘坟后的几年间,龚老二从未有过担忧,因为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一座坟,可如今村里人传得多了,他掘的土丘便真成了一座坟,并且是一座埋了许多宝贝的坟。龚老二急于解释,然而越解释越坚定了村民们的猜想。一传十、十传百,龚老二因此进了派出所,虽因没有证据被放了出来,但村民们传得更凶了。龚老二也曾想过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去理会子虚乌有的事,可当他立于人前,受到的鄙夷远比掘坟前窝囊的那段日子多,心里的不平衡便愈发多了起来。
坟被掘之前,胖娘们儿想不明白的是那座为十里八村人所敬奉的坟怎么就成了他龚老二家的厉煞;坟被掘之后,龚老二想不明白的是明明是一座土丘怎么就成了满是金银珠宝的真坟。彼时,村里人持三种态度,一种是漠不关心,管他龚老二掏出了什么宝贝;一种是羡慕嫉妒又生了恨,对龚老二因不义之财发了家充满了鄙视;还有一种则是曲辞谄媚,以求如今富起来的龚老二给予自己钱财上的帮助。
渐渐的,龚老二觉得累,比一穷二白时更累,一方面他仍旧极力寻求解释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不懂得怎样拒绝那些求帮助的人,陷入帮了别人难为自己,不帮别人也难为自己的尴尬局面。如今的龚老二不再是胖娘们儿眼中的窝囊男人,少了她每天的“敲打”,让他变得麻木。有许多个瞬间,他想倒回到掘坟前的时光,至少那时的日子平淡如水。
不如意的事情渐渐又多了起来,胖娘们儿准备再去找吴瞎子算上一卦,但得到了龚老二的极力阻拦,龚老二明白,一切不如意的归因不在于屋后的那座坟,而在于自己心里的那座坟。
仍旧是一个秋日的凌晨,龚老二重新修整起了屋后的那座坟,他坐在坟旁一支紧接着一支烟抽着,直到天亮,直到村民们聚集在坟的周围,直到胖娘们儿冲挤进人群拧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对他说:“龚老二,你给我回家!”
(2017年9月19日 记于临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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