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之前从没有过远行,也没有过要远行的想法。那是大学二年级的暑假,我突发狂想要一个人去远行。那时候想去就去,无牵无挂,匆匆背起一只黑色旅行包就去。到了火车站,又犹豫起来,是去塞北大漠,还是去江南水乡?售票窗口前的长队慢慢移动,轮到我的时候我随口对售票员说:“苏州。”接过去苏州的火车票,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
上了火车后我凝望着车窗外,熟悉的城市被甩在了车后,最后消失在视野里。火车咣当咣当的行驶着。阳光下的铁轨犹如一条银河,在苍茫的时空里流动。窗外碧绿的田野与陌生的城镇像画卷渐渐展开,又渐渐合拢,反反复复,随时随地就是一幅风景画。我远望到一艘艘船舶在江河里游动,望到白墙青瓦的江南村落,望到了青山环抱的城市……在我眼中,这些事物仿佛被笼罩上了新鲜而又奇异的色彩。
到苏州的时候已经凌晨。火车穿过昏沉的夜色缓缓停靠在火车站。我下了车,随着掂着大包小包的人群涌向出站口。我竟然不知道东南西北,望着灯火阑珊的街道与远处楼房的黑影,像是来到了一个魔幻世界。我望到火车站广场的椅子上斜躺着一个年轻人,发出轻微的鼾声,旁边放着他的皮箱。我猜想他或许也是一个远行的人,像一只飞越千山万水的鸟,累了就随意找个树枝栖息。我在不远处的一把空椅子上垫上两张报纸,然后蜷着身子躺了下去。刚刚闭上眼睛,沉沉的睡意便立即把我推进了梦乡。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朝阳已经喷薄而出,整座城市沐浴在橘红的晨曦里。我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荡。我走过吊桥,路过北寺塔,又望到临河而居的人家。我摸进一条深巷,看到巷子的石墙上刻着很多诗文,细看才知道都是唐伯虎的作品。我意识到自己摸进了桃花坞。唐寅祠的朱门紧闭着。我听到院子里有人声。我想象着一位落魄的才子在桃树下吟诗作赋。我敲门进去,或许能够一睹才子的风采,还能讨碗茶喝。我叩响了大门,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侧身开了门,望着我说:“我们这里游客不能进!”然后关上了门。我恍悟我并没有走错门,只是走错了年代。
我在古城里四处转悠,太阳偏西的时候转到了虎丘寺。寺外有位卖茉莉花的老人。她穿着一件花色短袖,戴着一顶灰色盆帽,挎着竹篮站在绛紫色的阳光下,用沙哑的吴语招徕着生意。我看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微笑,竹篮里装满了茉莉花,空气里洋溢着馥郁的花香。一朵朵洁白的茉莉花衬托着老人蜡黄的脸庞,美丽与苍老互相辉映。我觉得这一幕是我在苏州见到的最美的情景,至今很多年过去了都难以忘怀。
日落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火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候车厅里的人熙来攘往,座位上也坐满了人。我站在一个角落里掏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我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瘦高的个子,眼睛上布着几缕血丝,一副哀愁的神情。当我挂了电话,他突然问我在等哪班火车,我回答后他说和我是一趟火车。我们开始了闲聊。他说他老家在徐州。他在苏州工作了十多年,今天下午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已经去世了。他说着泪光在眼眶里闪烁,絮絮地说没想到母亲病得这么严重,没想到母亲会溘然长逝……他懊恼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沓纸巾让他擦眼泪。我和他一起挤上了车厢,一路上我看到他的眼泪一次次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到徐州的时候,他和我握了一下手,算是道别,然后他下了车。我望着他急遽远去的背影,一阵心酸。
在远行的归途中,听着火车的声响我沉沉睡着了。醒来后透过车窗望到东方泛白,渐渐露出晨光。我想人生也像是一场远行。远行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是孩子,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白发苍苍。远行让我们成长,也让我们衰老,让我们收获,也让我们失去。
天亮的时候火车到站了。橘红色的晨光沐浴着熟悉的城市。我挎起旅行包下了车,带着远行的思绪又回到了原地。
(原创作者:曹含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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