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年近古稀,独居故乡小镇老家,守着几间老房宅,守着清贫与孤寂。除了锅碗瓢勺桌椅小板凳简单破旧的生活用具,别无长物。百年之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后人做纪念。
我进县城工作以后,我的长子品儿由我的老母亲带大,祖孙情感深厚,及至品儿也进了县城,只要一回老家,总要给他奶奶剪修脚趾甲。前年品儿回老家去,在我母亲的烂抽屉里翻腾出一把土织布机上用的一把梭子,用报纸卷了好几层,带回县城的新家珍藏了起来。
我母亲23岁时生下我,在我1岁零3个月的时候,父亲因为有历史问题被判刑,从此我母子无依无靠,断了生活来源。幸亏母亲在娘家做姑娘时候学会了织土布手艺,眼下应证了薄艺防身的古言。为小镇供销社加工土布,成为母子维系生存的唯一手段。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小镇供销社需要加工土布,我的母亲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酷暑和严寒,一双脚一上一下轮换着踩踏布机的踏板,双手则一左一右地不间断横向抛甩那把梭子——机上卷的是经线,梭子上穿的是纬线。五更起,夜半眠,两天织得出一匹一丈四尺长的布来,日工资合二角五分钱,勉强可以维持母子二人一日两餐简单粗糙的饭食。
母亲双手抛梭子,抛得手僵胳膊酸,夏天抛得汗流浃背,冬天则抛得双手满是裂开的血裂痕。编织着艰难困苦的日子,抛弃了青春年华。让我在布机工作时“艰辛艰辛”的呻吟中由幼年而步入了青年。直到我能够打工干活了,才把那台土布机给闲置下来。
到七十年代初我结婚时候,仍然穷得买不起一张抽屉桌。我急中生智,把闲置的布机拆散,请木工将就着做了一张抽屉桌。那把梭子自然是派不上用场了,就放到了屉子里面。经年历久,我也没有忘记。
我的长子品儿成人了,1994年中秋结婚,已经不再有我结婚时候的迥境。但是,我没有忘了告诉他,我是靠你奶奶那把梭子才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我最有义务把那把梭子珍藏起来,以不忘在人世生存的不容易,活下来的艰难。可品儿个大心细,倒先我把这把梭子搜寻出来,带回县城他新婚的家。意思明白,待我的母亲百年之后,他看见了梭子就如同看见了他的奶奶。这把梭子,也算是我家的传家宝的。
万万没有料到,来了晴空霹雳,品儿于1995年农历7月染上重症肝炎,因医治无效,竟然先他祖母,先我而去——本当哪年哪月拾掇母亲遗物的我,却含者巨大的悲痛来拾掇品儿的遗物,包括他打发闲暇时光的象棋、围棋,勤奋自学的书籍,认真的少有间断的日记,和他从小学到中学直到进工厂当工人的一些奖品奖状和获奖证书,尤其是他珍藏的我和我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把梭子!
我的老母亲惊闻噩耗,乘车进城,放声大哭,怨天不睁眼地不显灵,责问天地为什么不让她代替品儿去死?品儿的母亲更是悲痛欲绝,靠吊瓶输液微系着生命的气息。既是人子也是人父的我,紧紧握着那把梭子悲哀无言,饮泣无声,一任泪水沁染着梭子。
那把梭子,像一只无底的船儿,在我人生海洋里游弋多年,编织过我童年、少年的梦幻,编织过老母亲最大的精神寄托——等待我成人、有出息。如今,这只无底的船儿,载着品儿对祖辈对父辈的尊敬和孝心去了,载来了亲人间生离死别的大悲哀,载走了我的人生最大希望最大精神寄托的品儿!
老母亲哭诉着质问阎王爷,为何不以暮年换英年?阎王爷不回答,老天爷也不回答。我想,人生在世,生死是不可以更换的。该死的不死没有死,自有不死的造化;不该死的死了,自然有死的原因。逝者已经去了,生者仍当珍惜生命,看重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无病要防,有病早治;欢乐之中思不测,富贵之时忆贫贱。既然还没有死,就得好生活下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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