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初夏。纠缠着声声聒噪的蝉鸣,译言把眼睛闭得更紧。白色衬衣皱巴巴地紧贴着汗津津的背脊,实在是难以忍受。译言把架在鼻梁上摇摇欲坠的眼镜扯下,随手一扔,双脚往前一伸,伏了一整天的腰肢随着延长的挪动缓慢舒展。译言享受这个片刻,许是由于长时间首次进行的大动作,疲软的神经已承受不了复杂的运转,这个时间区域里脑袋总是彻底地放空的,会异常的轻松。
译言把山地车靠到小卖部门前粗粗的柱子旁,也不锁车,拿了罐可乐便倚在车上咕咕几口灌了下去。原密密麻麻地爬在易拉罐壁上的水珠冰凉地划到小手臂上,而灌到肚子里的可乐哗啦啦地冷了一片,寒到了本柔软的心,胃迅速地抽搐,脸瞬间变得死白,嘴角却是若有若无地翘起,苦涩地笑。
几乎疑是自己对现状心生不满,是在梦里捏造自己对想要的践行了努力艰辛的追求,唯有通过疼痛来提醒又或是证实那些遭遇是真实地经历过。
夏筱乐是特立独行的,她把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黑色做底的碎花裙衬得她异常白皙近乎透明,嘴角总是翘起若有似无的笑弧,自信张扬,却硬是优雅万分,在还风靡着厚重刘海白色衣裙嘟嘴撒娇的高中校园里尤为醒目,像是屹立在人群中瑰丽怒放的玫瑰。“是燃烧着的凤凰花。”两人已相识好一段时间后听了译言对自己第一印象的描述时,夏筱乐倚在译言的一侧肩上,半闭眼声音慵懒得像在暖洋洋的午后阳光下休憩的野猫。
是艳阳正好的八月正午,译言背着书包甚是阴沉,暑假中的校园人迹难寻,竟也没有蝉聒噪尖锐歇斯底里的怒喊,悄然寂静,甚至是可以听到不知名的鸟儿清脆地鸣叫。校道两旁的高大榕树已有很长一段历史,密密麻麻的气根扎满在树干上,有的甚至是落到了地上扎了根,树枝丫杈蓬开得特别大,细细的叶子密密地挡住了猛烈炙烤的阳光。也是得益于它们,虽是炎夏,离开了空调房亦能够享受片片清凉。原暴躁阴冷的心也渐渐变得明朗,低着的头渐渐昂起,仰望头顶上的一片天,墨绿墨绿的,阳光透过细细的叶间缝隙,细碎地倾泻下了,除却了灼热,变得异常的温柔。
译言开始笑,白白的牙齿像是技术精湛的瓷器家小心翼翼地一只只烘烤而成,整齐均匀,红红的牙床也连带着露了出来,明月清风。尔后,笑容稍有定格,他定定地看着侧边手秉着一朵火红花儿身穿宝蓝色长裙的夏筱乐,忽地不知道应不应该把笑持续完。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是不切实际的,就在与夏筱乐对视的两秒里,译言心跳急躁,微微涨红了脸。断了线的脑袋也不足以让他能够顽强地坚持剩下来的动作。时间被无限拉长,译言走不出这一个被特意抠了出来的时空,后来是怎么从中醒来又是怎么应了夏筱乐的要求笨拙地为她在束着的头发上别上她手上的那一朵花,译言是怎么回想都迷迷糊糊,真的像是烟雾迷茫的雨天看烧开了一大片的凤凰花在枝头上灼烈招展,却总看不清它的轮廓。
再一次遇见,恰是一个空气濡湿冰凉的烟雨天。译言送哥哥译凡去了机场,心情稍带感伤,沿着四通八达车水马龙的水泥道缓慢地游离在这座自己对其几乎没有情感可言的城市里。夏筱乐竟是烫了一头发尾亮红的大波浪,既妩媚又如波斯猫般高贵。撑着透明的直柄雨伞,坐在江边雅白的护栏上,眼睑红肿,双目无神地开着零星的过客。奶白的脚丫裸露在潮湿的空气中,远远看去轻荡中的涂着水蓝色的脚趾甲竟如盛开着的玫瑰。和着一旁摆着一双高得有点过分的裸色细跟单鞋,此时夏筱乐给人一种舞会落幕后寂寥惨淡的公主。神使鬼差地,译言直直地走到她跟前,就旁坐下,沉默不语。江边的风阴冷阴冷的,身边总若有若无地飘有淡淡的酒气。译言倒也是注意到了夏筱乐吊带裙外赤裸的雪色肌肤密密的小疙瘩。
“就近找个咖啡厅吧。”夏筱乐的声音略显低哑,应了这样的一个天气。
像是相识已久,译言把伞右移,罩住了夏筱乐的一片灰蒙蒙的天,夏筱乐把手中小小的伞收起,搁到右手臂上,穿了鞋后的她也矮上译言半个头,可夏筱乐身穿礼服,妆容精致,与白色衬衫浅蓝牛仔裤的译言站在一块,怎么都像姐弟。夏筱乐倒没有觉得什么,译言憋了好一会才一字一句地低声喃喃。
“不要化妆,也不要穿得太成熟。”
“哈?”
夏筱乐倒是诧异,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译言。译言脸有点红,却倔强地对上夏筱乐的眼睛,目光清冽若山间古泉,幽然深远。夏筱乐不禁呆住,无意识地点头。译言笑。
译言仍是有点糊里糊涂,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想不清楚当日是自己还是夏筱乐先要了对方的号码,甚至是喝咖啡的钱也想不起是自己还是夏筱乐垫上的。有时候实在是不得其解而心里又实在被虚得慌,他会声音低低地问上一旁甚是慵懒的夏筱乐。夏筱乐总是不可置否地轻笑,认为译言是无端起兴。可是译言是知道自己的,夏筱乐确如她自己所说的,像是烧开的一片片凤凰花,太过于灼烈,耀眼得由不得他人的细细揣摩,仅留给人雾里看花的感觉。
夏筱乐像偷了家里糖果的小孩,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罩在真空防弹玻璃展览柜里的墨色猫眼石,流光溢彩。那时哥哥译凡并没有顺从父亲的安排出国留学,而是偷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与父亲强烈反对的对象领了结婚证的事已曝光,父亲盛怒,而译凡依然我行我素不给予父亲任何联系。也不晓得是不是连锁反应,紧接着父亲竟也知道了译言“恋爱”的事情,家里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译言与父亲兜转得已十分疲惫。听了夏筱乐的提议倒也不迟疑,一口应了下来。后续的订火车票,预约旅馆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连日火车,译言已十分疲惫,顺利到达预约旅馆后,夏筱乐洗澡,译言将两人本就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后,倚在房里半旧的沙发上,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像是有湿漉的长发黏到脸上,嫩滑的指腹划在自己的眉上,眼睛,鼻梁,唇,随后落下轻轻浅浅细碎的吻,隐约中有看到夏筱乐熟悉放大的脸,却是带着陌生的哀怨。译言以为是梦,倒依然恬静无害地睡。
幸于译言并不是大花销的人,以往累下的积蓄也足够两人短期的日常花费。夏筱乐乐颠颠地在距旅馆很远的一个二手市场偷偷淘回一个八成新的小电饭锅,持着房间里旅馆交易大厅比较远,偶尔偷偷摸摸地对着笔记本里下载好的食谱琢磨一些吃的喝的。译言好静,由得夏筱乐自己折腾,自己安安静静地查阅地图找些附近值得一去的地方。煮好后,两人便就着锅一块吃个干净,再由译言主动洗好锅。夏筱乐再拿译言策划下来的路线指指点点,修改好行程。两人都不喜电视,他们也唯有大眼瞪小眼。
这是一个挺偏僻的乡村,经济发展全依赖于临近的一个鲜有人提及的大学。学生爱热闹,不喜在这荒凉的山旮旯里呆着,一有时间便挤着坐上一个半钟的一趟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去市区,除了晚上,这倒是也安静。夏筱乐爱散步,相比起走,倒不如说是踱步。偶尔有点蹦蹦跳跳,与刚开始认识的她相比有点出乎意料却不唐突。夏筱乐大多时候是看着道上的一草一木,几乎不说话,时不时会转过头来看着译言微笑,眼睛亮亮的,像是溢出了光。这样的夏筱乐是简单快乐的,偶尔兴致起来也会说个不停。在夏筱乐的缓缓道来之中,译言才开始知道花开也有声音,夸张的肢体语言可以带动整个人快乐起来。
夏筱乐有自己的骄傲,她不屑于循规蹈矩,对绝大数事情也是无所谓地淡漠,会寂寞会难过,她也只会倨傲轻笑极其漂亮地略过,在懵懂的高中生活里是一道炫目绚丽的光,译言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这样的时光宛若旧式留影机里安静投影下来的默片节拍缓慢却过得飞快,眼看着计划好的假期要结束。许久没化过妆的夏筱乐端正地坐在桌前对着镜子细致认真地画起了眉。译言没有理的就开始心慌,他一直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旁若无人的夏筱乐专致认真地描了浓浓的眼线,涂眼影,刷睫毛,粉底,腮红,唇蜜……最后,她靠在沙发上开始漫不经心地涂幽蓝的指甲油。淡淡冰凉的气味在空中化开。
译言一直是知道夏筱乐是时尚华丽的。可自从烟雨天后,译言是再也没见过夏筱乐盛装的样子,平时都只安安静静地素颜朝天,还常常找上译言一块躺到长势良好的草地呆上半天。见到不见到的人都纷纷传言他俩在恋爱,两人也多多少少听了些话语风声,却一致不提,无动于衷。即使父亲一脸嘲讽地评击译言莽撞不懂事,译言也只是沉默。其实要是像传言那样译言倒是满意,实际上也只有两人心里明白只是纯粹地待一块而已,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译言有时候是恼怒的,夏筱乐真的像一团云,怎么也琢磨不透。好几次夏筱乐明明是盯着译言很久,双唇都在轻轻挪动,可最终还是一个字没说。译言只是一个作业题目会认真誊写,听从老师安排晚上留下来多学一个小时,直觉酒吧网吧很危险的男生,纯得像一张白纸。夏筱乐的灼热闪耀是译言从未体会过的。译言太渴望自己死寂的生活能够荡起涟漪,能够有绚丽的色彩。生命中遇上了不一样的迷人的光,译言本能地用尽力气去抓住握紧到掌心里,细心呵护。
最后,译言终是陪夏筱乐去了酒吧。小乡村里的酒吧装潢得尤其庸俗,许是贪图节约成本,整个格局显然不是经专业设计的,空气非常浑浊,总有一股浓郁廉价香水夹杂馊味霉味的混合气味,灯光糜乱诡异,人们的呼喊声博叫声几乎淹没了嘶哑的音乐声。从进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译言都是皱着眉头的。夏筱乐叫了不知名的酒,自个自地喝。特意化过妆的夏筱乐看起来太妩媚,临近很多男生都偷偷地打量她,胆子大的甚至吹起了口哨。译言感受得到夏筱乐此次提出出来走走,定是遇到的某些实在不尽她意的事情,虽说满脸尽是笑容,可刚开始几天眉里行间的哀怨还是让译言深刻地觉察得到。夏筱乐不说,译言也不问。彼此缄默却也是和谐。只是明显地程度超出的译言的设想范围,本以为假期下来夏筱乐自会释怀,怎知越演越烈。
不知是坐了多久,译言也饮起了酒,起初是浅浅尝试,不知不觉中演变为大口大口地喝。只知苦涩,品不出其它的味儿。译言平时几乎不喝酒,自然很快就醉了。
又跌入了一个深深迷离的梦。夏筱乐指尖冰凉,甚至是颤抖着抚着译言的脸,红着鼻子,泪水涟涟。译言怎么努力却总看不清夏筱乐的眼神。夏筱乐声音哽咽凄清,隐隐约约地,竟是在唱歌。
沿着路灯一个人走回家
和老朋友打电话
你那里天气好吗
有什么新闻可以当作笑话
回忆与我都不爱说话
偶尔我会想起他
心里有一些牵挂
有些爱却不得不各安天涯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
送的那些花
还说过一些撕心裂肺的情话
赌一把幸福的筹码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想起他
他现在好吗
可我没有能给你想要的回答
可是你一定要幸福呀
可是你一定要幸福呀
幸福呀
梦里的夏筱乐哭了。抚着译言的眉,大豆大豆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路下划,滴到译言的脸上,滚烫滚烫的。译言想睁大眼,却怎么也睁不大,总朦朦胧胧的,分不清是梦还是虚幻。
头痛欲裂,译言是被强烈的干涩感渴醒的。双眼睁开,是夜,在租住的旅馆里,床的另一侧空空的,夏筱乐不在。译言有点滞碍,呆住了好一会才惊醒过来。猛地坐起来,拉开了床头柜的灯。橙黄橙黄的灯光打落下来,本觉温馨柔和的光泽,硬生生地折射着寂寥的味儿。一张便签轻飘飘地躺在床头柜上,“不用等我,回去吧!”译言四肢发软,仅坐着。字写得异常松劲有力,与夏筱乐平时婉约寂静的做派决然相反。脑海里却是忽地出现夏筱乐流着泪吻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叫“译凡”、“译凡”的画面。霎时明白,原来那些都不是梦,原来,夏筱乐,竟是爱着自己的哥哥……
译言开始边持续低烧,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分白昼黑夜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三天,拿着早已订好的车票混混沌沌地上了火车。后来又因为严重的饥饿使得本就不怎么健康的胃不堪重负胃出血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医院,再度回到学校的时候天气已变得微冷,译言架着往年的茜色的针织衫,倒衬着脸色红润。沿着学校里的河畔缓慢地走,阳光懒洋洋地洒落下来,暖洋洋的,整个人就像是泡到了温水池里。译言执意不去了解夏筱乐的事,可最终还是未如所愿,得知了心中早已推测到的结果——夏筱乐早已转学,甚至据说是直转国外的高中。谈不上喜悲,译言依然以原有的节拍直至高中毕业。对此前的事似是淡忘。
直至突地回忆起来的今天,译言也只苦笑。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凤凰花之美,只应天上,误落凡尘,也只因在梦里。我亦只把这是一场宿醉的梦。
——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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