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弹指老,刹那的芳华。与其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踟躇在熙攘的街头,远远的,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曾经深爱过的人。初冬疏淡的阳光恰如其分地打落在他的肩头,眉目清朗,笑痕温软如初。有温热的东西悄悄爬上她的眼眶,还未来得及夺眶而出,就迎上了他探视的目光。
她逼回那不争气的眼泪,扼杀在萌芽状态,决绝而隐忍。一如当年硬拉回自己的心,毅然转身,将真情深埋。
转眼分开整整五年了,第一次不期而遇。人潮涌动,弋汀早已波澜不惊的心瞬间波涛汹涌。
相较五年前,他成熟稳重了不少,硬朗的线条更添几分干练。萧云走向她,浅笑着,一如初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弋汀回过神,听到他平淡的问候,莫名地有一种沧桑感。努力平复自己纷乱的心情,硬扯出一丝牵强的笑,答道:“也就前两天,刚回来。”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萧云问出这句话,不由微微苦笑了下。
“我过得还不错,你呢?”
“我也很好。”沉默良久,他开口问道:“这么多年没回来,这小城是不是面目全非了?要去哪里,我陪你吧!”
“不用了,我等下就回去了。”她看着他,浅笑。
“哦,这样啊!”萧云四下看了看,“你,一个人?”
“恩,一个人。”忽地想起了什么,“我订婚了,结婚前回来故土转转。他忙,所以没有陪我回来。”
“那就恭喜你了。”
“谢谢!”客气而疏离。
“那我先走了!”
她迎着落日,眼泪抑制不住地滑落。心底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在这一刻倏地撕裂,再次血淋淋地呈现。
五年的光阴,足够改变些什么?在夕阳的映照下,弋汀冷冷地凝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是的,当她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唯一感觉到的就是陌生。
就像小时候巷子口常去的一家小店忽然间换了招牌,她感觉到的那种不安。而一个城市的变迁和五年的时光荏苒,把这种不安放大了数倍,侵袭着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她终究还是无处可去。
弋汀想到她的未婚夫,颇为殷实的一个中年商人。大她整整十二岁,前妻早亡,留下两个儿子。
曾经的她,多骄傲啊!青春貌美,离开萧云后,嚷嚷着最恨的就是利字当先的商人。可是这些曾经的锐气,都会被时光消磨了去。
等她已经三十的人了,依然一个人风里雨里,飘零来飘零去。只是那个大雨倾盆的傍晚,楼里的人都走完了,没有带伞,打不到车。眼看着手机就要没电了,给他拨了个电话。
那时候的她,多么的无助啊!一个人强撑着那么多年,终于扛不住生活的狂风暴雨了。
等他开车赶到,微胖的身型顶着个将军肚,大腹便便撑着伞走到她身边。她就这么轻易地对生活缴械投降了。
漂泊多年的心,却在找到“归宿”后,更加空荡荡的了。
第一次不再乖巧地任他摆布,因为坚持延迟婚期回趟老家而和他发生了口角。
那个中年男人最后看她态度坚决就随她去了,眼睛里透着凌厉的光。多少女人挤破脑袋想要嫁给他啊,也不怕她不回来。
她必须回来一趟,订婚之后的那些夜里,无数次梦到故乡,鲜活而清晰的人或事。小河、山坡、石桥、青石板路……她知道,她的心早已遗落在了这里。所以,她必须回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感觉好似听到了某种召唤,令她不得不火烧火燎地赶回来,否则寝食难安。
她和萧云相处的时间并不很长。
第一次相见,她18岁,他22岁。她的父亲顾不上尚且念大学的女儿,撒手人寰了。白色的孝服,臂上戴着黑纱,她不会知道,当时的她多么的纤丽孤单,惹人怜爱。按着乡下的习俗,热心的邻居们帮忙她父亲下了葬。
对这个三岁就死了娘的女孩子都同情不已,如今这么小就成了孤女。能联系到的也就几个远亲,然而谁能担负起这么沉重的责任。
萧云因着同学的关系一起参加了白宴,看着那孱弱的身影,听着旁人的议论,也不禁同情起那个女孩子。了解到女孩成绩优异,便毅然决定资助她念完大学,条件是毕业后到他公司任职至少三年。
弋汀后来一直想,也许在那一天,她就爱上他了。细心的、卑微的,把他放在心底深处,烙印上他那温润的笑颜。以致于此后的三年多大学时光,拒绝了诸多追逐者,大学一毕业,就怀着雀跃的心情翩然而至到他的身边。
职场是枯燥无味的,而她并不觉得乏味。
说实在的,时隔将近四年,萧云第一眼看向她,笑得温暖,但掩饰不住眼里的茫然。那一刻,弋汀是有些失落的,想想这些年,她已褪去了青涩,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然而,很显然,他想不起她。
不过没关系,她对自己打打气,进行了自我介绍:“萧总,您好!我是洛弋汀,当初我父亲去世后,是你一直资助我到大学毕业。我答应过要进入贵公司工作的……”
“原来是洛小姐,你好,请坐……”
很多时候,弋汀都一个劲告诫自己,他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对谁都是那种态度,不能放任自己掉进他温柔的陷阱。
可是,爱情来的时候,还能控制自己的心么?只有沦陷。
想到这里,弋汀拼命擦着自己的眼泪。后来的事情难免落入俗套,与许多电视剧有着雷同的经历。两人接触多了,暗生情愫。工作上默契配合,甚至下班后也越来越多的接触。
相约去爬山的那次,萧云首次吐露心迹。流水潺潺,清风拂面,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指着山间的古老石桥,深情地说:“我感觉我就像是那石桥,守在这里,等待了千百年,终于等到你经过了!”
她亦爱他,却匮乏勇气。所有的顾忌却在此刻土崩瓦解。还有什么,能比听到心爱的人向自己表白,更加令人感动的。她也不过是一个渴望爱的纯白女子,还不知道世事的无情和萧索。
冰冷冷的现实,从不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烂俗到不行的事情便降临到她身上了,萧云的父母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和这样的女子在一起。
面对萧母的好心劝导抑或是厉声斥责,她都没有退缩。而在某个午后,站在山顶吹风的时候,她决心放手了。在最美的时候撤离他的生命,那样回忆起来也是好的。
爱他,所以决定成全他,不再拖累他。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这样选择是爱他的表现。如今,也并不觉得后悔。
当萧云堂堂男子汉在她面前声泪俱下,乞求她留下,“是不是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我说过了,就算全世界都要阻止我们,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云,你听我说。我以前也一直以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但是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的。我爱你,就要接受你的一切。走近你,就要融入你的家庭。伯母并不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太多太多的话语,已经不那么清晰了。但是那份痛,时至今日也并未消减半分。是呀,爱,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因为一个人就要面对一群人,他的亲人、朋友。即使不喜欢,也要兴趣盎然地去迎合。
然而她终于相信,现实生活中,真的没有童话。
于是,她走了,决绝而隐忍。在最美的年华,真心地爱过一场,已是最美。
而她,爱这一次,已是竭尽全力。之后漫长的年华,再也爱不起来了。不是不想爱了,而是爱无能了。
暮色渐至,华灯初上的街道,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街头依然人来人往,丝毫寻不着一丝归属感。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任回忆无情地侵袭,剥开心底最深刻的那份疼。
街头匆匆一面,她已有了归去之心。收拾好行装,对于即将奔赴的城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没嫁给那个人,她就俨然成了那两个小祖宗的“保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离开萧云的时候,她说:“我的爱情,不应该是空中楼阁。我要的是踏实的烟火。”而跌跌撞撞这些年,他却一直占据着她的心。那些曾经的过往,把她的心牵扯得支离破碎。她一度怀疑,自己这辈子再也快乐不起来了。而事实,亦是如此。
这些年,她走得决绝,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如今再回到这里,世事变迁,陌生的感觉摧残得她心冷如灰。
离开前,她再次去爬山,失魂落魄的一个人。
已是初冬,整个山林寒凉而萧索,苍翠的松柏和落叶的树木绿黄红交错,织就成别样的风景。爬到半山腰,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一着慌就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着不哭出声来,眼泪却决了堤似的汹涌而下。她想:就让我最后一次哭个够吧!从今往后,把这个人彻底赶出自己的生命。
她始终躲着没有出现在萧云面前。直到日影西斜,直到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直到萧云离开石桥,她才缓缓站起身,敲打着自己早已麻木的双腿,缓缓走回城里去。他终究没能等到她,而这石桥,依然伫立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
而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和逃避究竟错过了什么。如果,她再勇敢一点,哪怕,再勇敢一点点。
弹指间已是十年,她被岁月磨砺成了一个清凉的女子,冷淡淡的神情,孤绝的姿态,看上去高不可攀。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微,又是多么的无可奈何。
她无数次想终结自己的生命,但是她活下来了。甚至在拧开煤气罐,浑身乏力的时候,是站在石桥上的那个男子,唤起了她的求生意志,她奇迹般地挣扎着关了煤气,又砸碎玻璃窗。可是,也是那一次,玻璃划破了她的脸,留下几道伤口,左脸颊那一道最是触目惊心。
她过得并不好。她本不对她的丈夫抱有幻想,而那个男人也被她的冰冷推离到“千里之外”。于是,她成了真正意义两个孩子的保姆,人前光辉,人后受尽欺辱。但是,她麻木了,自我惩罚般木然接受一切。
可是,她毁容了,她所谓的丈夫彻底厌弃她了,日益长大了的孩子更是怂恿父亲离弃她。当领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她四十一岁,大半生都浑浑噩噩过来了。她突然笑了,本来灿烂无邪的笑容因着伤疤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她的前夫厌恶地推开她,“疯女人……”
她的前夫对她可真够无情的,净身出户。她也没意见,当初冷淡淡地在离婚协议书上利索的签了字。什么都没带走,似是怕再沾染上曾经的那些黯淡岁月,一颗心早已飞奔向他所在的城市。
这些年,她没有他的一丁点讯息,强迫自己忘掉他。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唯有爱永恒不变。
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不要了,一心奔赴他身边。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她就有个依托了。
已经是中年的人了,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欣喜若狂似是个孩子。她一贯是冷淡的,极少这般的激动和振奋。
而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他之前的公司早已易主、更名,甚至产业都有所不同了,他们全家也已经搬家。几经辗转才寻到个十几年前就在公司的一个大叔,前两年刚辞职,如今两鬓斑白,在闹街摆了个小吃摊。
老大爷正招呼着顾客,看到晴儿的时候很是讶异。猛地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谁,激动得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颤抖的说:“洛姑娘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岁月似是很眷顾他,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不过生活带给她脸上的印记倒是挺残忍的,心底的伤痕更是数都数不清了。淡淡的开口:“李大叔,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说着说着,却哽咽了,这些年的酸苦,平静的表象再也掩盖不住。
“唉……”老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清晨,雨势渐渐的稀疏了。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现在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蒙蒙烟雾之中,似梦似幻。而在墓园的一角,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早已冰凉,面容沉静,嘴角含笑。枯黄的树叶在微风中打了一个旋,轻轻地落在她的身旁。她沉沉的睡过去了,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被惊扰。
只见她身前的墓碑上,赧然可见几个大字:“萧云之墓”。兜兜转转飘零了大半生,她在他的墓前,终于了无牵挂地终结了此生的流离,安然长眠于他的身边。
十五年前她离去之后,他发了疯的寻找她,不顾自己的公司,更顾不上父母的愤怒。他走遍了千山万水,却还是没能找到她,万念俱灰。
公司是他父亲努力支撑着,日渐衰落。他觉醒过来,在父母的安排下结了婚,更加拼命地打理公司。
后来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却拒绝治疗,撑着破碎的身体走到了生命最后一刻。直到十年前的冬天离世,就是她回来过的那个冬天,她再次离开后不久。
听着李大爷的叙述,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呆滞地听着。悔恨、绝望如海浪一般席卷来,她居然不知道他身患绝症,早该察觉的,苍白的脸色,恬淡微笑夹带的沧桑,还有那石桥上的孱弱身影。
她坐在他的墓前,斜靠着墓碑,浅笑盈盈,同他说好多好多的话。然后意识渐渐模糊,身体也渐渐的寒凉。在这个飘雨的清晨,如同她曾经允诺的:“既然你喜欢雨,那我就陪你坐着,听雨到天明……”
后记:
只有弋汀自己知道,没有了萧云的世界,如海的繁华都与她不相干。
有的爱情注定不能相守,但是并不代表就会被时光磨灭。只有时光这把筛子,才能淘出璀璨的“真金”。当尘嚣冷却,能够温暖我们的,只有爱。
只有这些温度,才能证明我们是真的活过。纵使遗憾,但你细细的看,会发现那里面写着两个字: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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