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淅淅沥沥的又下起了雨,三点两点地打在水面,片片涟漪像是极好看的,却惹人厌恶。
这样的九月最让人不喜。不过好在林浅的衣服已经洗好了,否则就领不到工钱,那样就没办法给王妈妈抓药了。
急忙忙端着木盆往回赶,希望能在雨水变得湍急之前到家。林浅顺着低矮的屋檐朝着幸福里走去,却不得不经过那个名叫“翠红楼”的小木楼。
小木楼里的女人,个个花枝招展的站在门口。她们总是涂着红红的胭脂,嘴里说些淫词艳语。林浅尽量避免让自己的目光和她们相遇,但也总能听到她们在身后叫她“白莲花”时候轻蔑的情绪。
她见不得她们,她们也见不得她。
所以林浅快到那个小木楼的时候,便躲过屋檐走进雨里,布鞋踩着青石路面朝着幸福里走去。
终于回到那间低矮的房前,林浅刚要放下的木盆,却被另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
“我来帮你。”
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像极了少爷模样的男孩子出现在林浅的面前,他好像刚从屋里走出来。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林浅警惕地看着他,虽然身无长物,而且屋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被人惦记的东西,但她习惯性地和男人保持着距离。
“我……你……是林浅吧?”
那少爷回答说:“我叫刘宇华,来看看王妈。我……她……她是我的……乳娘。”
王妈妈
林浅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总也每个停歇的雨,心里一阵烦闷。
这场雨一连下了五六日,本就低矮简陋的屋子里,极其潮湿连被褥都有些霉味儿了。这对王妈妈的身体很不好,自那日刘公子来了之后,王妈妈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情绪也很是低落。
每当林浅问起,王妈妈又是闭口不言。一个劲的唉声叹气。难道真如外面所说的那样,王妈妈是因为和刘府的管家有染,被撵了出来?所以当刘公子来看她,便让她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吗?
可是王妈妈那般善良的人,林浅一点也不相信她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来。
近几日王妈妈咳嗽得更厉害了,眼看着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吃力。
一想到有可能会失去王妈妈,林浅就感到害怕。
“王妈妈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不然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林浅轻声念叨着,泪水盈在红红的眼眶里,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林姑娘,你在家吗?”
突然一个声音在屋外响起,短暂地打断了林浅的烦闷。
林浅走出房门,便见刘家公子立在雨里,兀自朝屋里张望。
“刘公子您好,”林浅赶忙将其让进屋里,“您怎么也不撑把伞?淋了秋雨,小心犯病。”
“不碍事的。”刘公子微笑着说,“我来看看王妈。”
“刘公子有心了,”林浅轻声笑着,“这样的年月,像你这么有心的人,倒是少见得很。可是王妈妈昨夜咳了一宿,这才睡下不一会儿。”
“这样啊,”刘公子也是压低了声音,“那我看她一眼便好。”
刘公子透过破洞的窗口看了一眼屋里躺着的老妇人,虽然睡着了,脸上依 旧是痛苦的表情,嘴里还在发出轻微的哼声,想来即使在睡梦中,她也并不轻松吧。
刘公子眉头微邹了一下,转头叹息了一声,便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两个大洋递向林浅:
“这几年多亏了你照顾王妈,以后你就不要出去洗衣服了。现在我回来了,就让我来照顾你们吧。”
林浅没有伸手去接:“不必了林公子,照顾王妈妈是我自己愿意做的,而且 依靠我的双手让王妈妈好好活着,会让我觉得很幸福。”
林浅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不想想那个小楼的女人一样,依靠男人的钱生活。
从小生活在书香门第的林浅,如非战乱四起的年代,便是个大家闺秀。如今即使父母双亡,自己也只能依靠出卖劳力勉强过活,但林浅不愿意成为让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可是我不忍心,看着你这班辛苦地过活。”
刘公子坚持将手里的大洋递向林浅:“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你,愿意吗?”
过去
“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这句话让人怎能不心软呢?林浅回想起当初在北平,那个人也是这般对自己说话:“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一辈子?何其短暂的一辈子啊。
他是北平出了名的才子。林浅家中只有一女,便把这才子招做了上门的女婿,想着能够将一份殷实的家业传承下去。
却不曾想,婚后不过半年,他就成了八大胡同的常客,和一个叫如是的女子如胶似漆。
她自幼在母亲的教导下,便以三从四德为做人的准则。尤其是女人,出嫁从夫,家里便是丈夫大过天,却怎能管得了他在外面花天酒地?
但是林浅终究还是不甘心,每日里丈夫回家来之后,便总免不了劝导几句。渐渐地丈夫便也烦了,先是出言喝骂,而后变本加厉,整月整月地窝在八大胡同里。
忽一日,一队号称什么张大帅的士兵打上门来,嚷嚷着要债。说是他在八大胡同半年里的花销,全都是赊欠。
不管到了什么年月,嫖娼还赊欠的,也不多见。为了息事宁人,爹娘只得忍痛给钱消灾。
自此,林家家对这位姑爷也是深恶痛绝,但终究没有媳妇休掉丈夫的道理。原想着指望他能回头是岸。却又没过几日,又是一队唤作李将军的军士,拿着他亲手写下的欠条来了,说是他在烟管的花费。又是一笔巨款。
如此这般,终于这一日他回到林家伸手就是要钱。林老不再忍让,便放言道:“若是死不悔改,便打出家门去。”
他也厉声回道:“若不是看你们林家颇有几分家产,我会入赘吗?我堂堂京华才子,腹有诗书,却落得个入赘的结局,我在外面遭受何等奚落,在同窗面前也再也抬不起头来?还有就是你的女儿,躺在床上像个死人一般,哪里比得上如是姑娘的万种风情?”
终于他还是被打了出去,林浅便觉得地狱般的生活已经过去。然而好景不长,半年之后来了数百军士将林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他在赌场将整个林家的产业全都输掉了,还牵欠着巨额的债。在那唤作张大帅麾下副将的一声令下之后,整个林家被洗劫一空,就连房契地契也都罚没成了官产。
自此,北平城便再也没有林家立足的地方,听说不几日东北的军队又要打过来了。林家便打算举家前往扬州叔父家避难,不曾想,他们只走到半路,惊闻叔父是革命党,现在全家都没抓起来了。
父母遭受不了这等巨变,一病不起,不久后便饿死了。而林浅一路乞讨到了上海,饿晕在幸福里的巷口,被王妈妈救了过来。
对于王妈妈,就等于是林浅的再生父母一般。而且自那日之后,王妈妈待林浅真如亲生女儿一般。所以现在林浅说,能够照顾王妈妈,她就觉得是幸福的。
在幸福里生活的这五年,是林浅最安逸舒适且幸福的五年。虽然她每日里要为那些大户人家浆洗衣服,原本纤细柔嫩的双手,变得粗糙了。原本娇嫩的容貌,现今却变得更显清秀了几分。
整个胡同里的年轻男子,都对她纤细的腰肢,投以灼热的欲望眼神。然而林浅对出了王妈妈之外的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所以虽然她生活在幸福里,俨然却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甚至有传闻说,那些男人到小木楼里和那些女人缠绵的时候,嘴里还喊着林浅的名字。所以这也是楼里的那些女人,嫉恨林浅的原因。
但是林浅对这些全不在乎,只要能够和王妈妈好好地活下去,一切便都不那么重要了。
爱情
自那日之后,刘公子隔三差五地便到幸福里来看望王妈妈,而且总是带着上海的各种点心,和王妈妈需要的药。
林浅可以拒绝任何东西,却不能拒绝王妈妈的药。因为刘公子带来的,都是全上海最好的西药,是林浅从来都买不起的。 以往她不管怎么努力,都只能买来一些中药,勉强减轻一些王妈妈的痛苦而已。
有了这些西药,王妈妈就有了好起来的可能。对此,林浅很是欣喜,便对刘公子也不再那般排斥。
他倒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而且也很风趣。
刘公子每次来的时候,都帮着林浅一起干活。洗衣,晾晒,折叠,缝补……以前这些工作都是枯燥乏味的,但自从有了刘公子之后,却变得有趣了许多。
他给林浅讲外面的世界,火车、轮船、飞机、电影……等等这些,
刘公子说:“有机会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吗?我虽然在日本留学,却还没去过美利坚、英吉利,外面的世界精彩极了。我们可以乘船,也可以乘飞机去。”
“飞机?”
林浅憧憬着刘公子话里的每一个字,那缤纷多彩的世界。
“对,飞机。”刘公子也是兴奋地跳了起来,“飞在天上的飞机,不管你去哪儿,它都能带你去。就像鸟儿,自由自在地,可以飞去欧洲,去法兰西,去爱琴海。巴黎,浪漫之都,爱情发生的地方。”
“爱情?”
“对,爱情。”刘公子看着林浅的眼睛,柔声说着:“我们人人都向往的,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拥有一份‘命中注定’的爱情。当它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是上帝对我们的恩赐。”
“而你,就是上帝对我的恩赐。”刘公子轻轻地握住林浅的手,“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知道上帝来到了我的身边,把你恩赐到我的命里。那场雨,便是上天降落给我们的甘霖。”
林浅不知道上帝为何物,但是知道爱情。她以为当初在北平曾获得过,但后来明白那是一场虚妄,也是一场灾难。
现在,爱情真的降临了吗?
林浅不敢相信,却又强迫自己去相信。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打动了她的心。
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林浅甚至看到了他的眼睛里她的倒影。然后他的手轻轻地捧着她的脸;他的唇,轻轻地印上了她的唇。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这个秋天即将结束了。上海的冬天比北平更冷,但此刻林浅的心却很温暖。
温暖的不只是她的心,还有他的唇,他的手。
他的手划过林浅的脸颊,抚上她的脖颈,然后缓缓地游走到她的衣襟里。
林浅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他的手在她的胸前紧紧地一握,林浅便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便已经彻底融化了,身上再提不起半点力气,心里在没有半点反抗的心思。她只能任凭他在自己身上随意施为,她只能任凭他亲吻自己的身体,然后深入到她的生命里。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简陋的房间里,娇喘的声音一阵一阵。
终于,上海的冬季来临了。一场不大的雪之后,呼啸的北风冲破满是空洞的墙体,在屋里肆意凌虐。
王妈妈剧烈的咳嗽让林浅感到恐惧,她紧紧地抱着王妈妈,给予她尽可能的温暖。却在这时,林浅看到被褥上一片殷红的血迹。
王妈妈咳出的血让林浅惊慌失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林浅冒着狂风,背着王妈妈朝着医院走去。
当王妈妈躺到病床上之后,林浅便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已经用尽,整个人瘫软地依靠在墙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王妈妈,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这时医生走了出来,他说:“必须安排住院治疗,否则她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你赶紧去办理住院吧,交了钱之后我们才好安排住院。”
钱?以前林浅就带着王妈妈来医院看过病,但是因为交不起钱所以一直没有住院治疗。但是现在不能不住院了,但是钱从哪里来呢?
林浅想到了刘公子,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林公子每过几天便会来看她,但是他留下的钱林浅从来没有收过。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好像是在出卖自己的身体。可是事到如今,为了王妈妈,就要这一次。
她走出了医院,朝着刘府走去。
刘督军的院门,距离幸福里并不远,只有三个街区,林浅虽然知道却从来没有去过。
她冒着呼啸的寒风,过着淡薄的衣衫,身体冷得瑟瑟发抖,但是想起刘公子温暖的双手,便觉得不那么寒冷了。
林浅的脚步随之变得轻快了些许,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林浅的心里想着: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我向他要钱为王妈妈治病,应给不会让她瞧不起的吧?或许等以后,我赚到钱了再还他就是了。
一想到以后再还他就是了,林浅更觉得轻松了,心里也没了那许多压力,脚下的步子便迈得更快了许多。
就在她刚到刘府所在那条大街的路口,远远地看着刘府亮着的灯火,想着又能见到他了,便想快步跑过去。
却在猛然间,林浅一下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哪里来的没长眼的东西?”
一声呵斥让林浅惊慌失措,赶忙歉意低下了头,说着:“对不起。”
“滚吧滚吧。”那声音显得极其不耐烦,却让林浅感觉很是熟悉。
她抬起头来,却看到那张让她满心欢喜的脸。
惊变
林浅欣喜地唤了一声:“刘公子,是我呀!”
可是林浅除了看到,刘公子身边还跟着四五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个个东倒西歪,像是喝多了的样子之外,还有林浅惊愕的表情。
“哟?这不是幸福里的骚狐狸吗?”刘公子身旁的一名男子嬉笑起来,“宇华说这小娘子在床上的那股骚劲儿,比翠红楼里的如诗还更胜几分,而且还不收钱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兄弟几个能够享受一下。”
“不是把宇华?”另一人惊呼一声,“你不会真的为了免费让翠红楼的头牌依依姑娘陪你一夜,就去勾搭了这个浣衣女吧?”
“你们在说什么,”又有人诧异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
“咳咳,”
先前那人解释着:“那日给宇华从日本留学归来接风洗尘,我们在翠红楼玩耍。那些小娘子就说这幸福里有个浣衣女清高得很呢,谁都看不上。依依姑娘就说了,谁要是能把这浣衣女弄到手,她就免费陪那人一夜。当时好像是宇华结下了这个话头,因为正好那浣衣女和宇华的乳娘住在一起的。当时正好看到那女子端着一盆衣服走在雨里,宇华就跑了出去。没想到,还真让他得手了。”
“宇华的乳娘?”有人恍然,“就是那个传闻中被刘督军奸污了的婢女啊?”
刘公子闻言,猛然大喝一声:“你说什么?”直吓得林浅浑身颤栗,他从来都是那么温柔,从未这般暴怒过。
“哼,我说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的,”
那人却不理会宇华,讥笑着说,“谁到知道,你就是那个婢女生的野种。可惜刘督军在战场上伤了男根,再不能生孩子了,但是为了你的身份,就嫁祸那女人和刘府里管事的人通奸,撵了出去。这事儿整个上海滩,谁还不知道?”
刘公子双眼通红地看着说话那人,拳头紧紧地攥着,像极了一头随时都会暴起伤人的老虎。
“哼,一个私生子,却总是妄想和我们成为兄弟?”那人哈哈笑着,“让你去勾引这浣衣女是我让依依姑娘对你说的,你真以为依依姑娘会陪你啊?别他妈妄想了,依依姑娘是老子的,你就配和这样的浣衣女在一起。私生子。”
“我们走!”
那人衣袖一挥,除了宇华之外的几人便都哈哈笑着,扬长而去。独留下林浅楚楚可怜地望着宇华,兀自呢喃着:“这都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林浅想要伸手去拉宇华的衣袖,却被宇华猛的一下挥手打开了:“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耳光
林浅的心好像瞬间被人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变得极其茫然。
林浅不自觉地就要去保住准备离开的宇华,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在片刻之前,他们都还是深爱着对方的。
可是林浅没能保住他,却被宇华的一个耳光扇在了脸上。
正是这个手掌,曾那么温柔地抚摸她的身体,温柔而且充满温度。此刻它带给林浅的却是那么火辣辣的触感。
痛,真的可以让人不欲生的啊!
看着宇华朝着刘府走去,看着他迈进那个宅院,看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林浅终于知道了绝望是什么感觉。就连当初她几乎饿死在街头,都没有这般绝望过。
那时候还有王妈妈来拯救她,可是现在呢,谁还能在这深渊里把她打捞起来?
林浅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王妈妈还在医院里躺着,如果没有钱的话,或许便也活不了多久了。
那么就这样吧,王妈妈当初把我从死亡边沿拉了过来,如今我却无能挽救她的生命。唯一能够报答她的,就只能是陪着她一起死了。
林浅朝着幸福里走去,三条街道是天堂到地狱的距离。身后是往日的温情与缠绵,前方是破败不堪的破屋和寒冷的北风。
雨,在不经意间开始飘落,冬天真的覆盖了整个上海啊。
林浅没有多到屋檐下免去,她不愿再在屋檐下苟延残喘,反正生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可是当她快要走到幸福里的巷口的时候,却看到那座小楼。远远地,阵阵欢声笑语从小楼里穿过北风,穿过秋雨,穿过这渐渐变量的天气。
林浅呢喃了一声:“王妈妈,等我,我回来救你的。”
她迈着轻快的脚步,朝着那个小楼走了过去,走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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